反革命事件(2)
赵剑苹走上了一条脏雪沉积的路面,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靠近郊区的汽车厂。在
城市改造时期,一车车的炉灰从这条路上开往城市的各条交通干线,六十年代初期,
从关内来到这里的大批难民被安置在这里,后来分配到汽车厂的大学生为了向组织
上表明态度,认为炉灰线是最艰苦的地方,也在这里建了房子。这片房子的中心是
一座三层楼,当年是日本占领军的细菌实验室,有一排间隔开的地下室, 曲建国
就住在其中的一间地下室里。 地下室的窗户仅仅高出地面半米,外面砌着一道红
砖矮墙,砖缝里摇曳着枯草。赵剑苹穿过地下室的铁门,一股刺鼻的酸腐味扑面而
来。地下室的墙根湿漉漉的,有小块的墙面长出了尿渍一样的霉苔。地下室住着四
户人家,她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曲建国的屋子,她从一扇开着的门看见了李淑兰的
儿子。李颂国在细心地叠着一床薄被,见有人进来,他慌里慌张地将被压在身下。
这孩子脸色苍白,耳朵也白得像纸。他认出了赵剑苹,他结结巴巴地说:“叔叔不
在家,他……他在红医站。”赵剑苹没理会他,她在有限的空间里转了一小圈,将
放在饭锅台上的门钥匙拿在手里。
这真是一个寒酸的地方,地当中的一张杨木椅子上摆着没洗的碗筷和剩菜,脏
黑的白菜已经馊了。一张旧木床摆放着两床散发霉味的被褥,墙上挂着曲建国的一
件白大褂,倒是洗得很白。她咳了咳,压抑着对曲建国自做自受的咀咒,“这屋子
的东西要经常拿出去晒一晒。”她看着晃在地当中的一片光亮叹口气,“我觉得这
里像一口棺材。”她的鼻子酸楚,几乎落泪。
临出门,她停下来摸了摸那孩子细脖子支着的不成比例的大脑袋,“你叫曲建
国什么?”她的怨气上来了,仇恨地说:“你应该管他叫爹,叫野爹。”她摔门而
出,她感到呼吸困难,仿佛多呆一分钟都会窒息在这里的哪一个角落。郁懑填满了
她的胸膛,她改变主意了,她要惩罚他,既然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愿意遭这份罪就
让他遭吧,她可不会去心疼他。
赵剑苹匆匆地走出了那座院子,想如果和曲建国不期而遇,她就当众掴他一个
耳光,然后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扭头就走。她走到炉灰线的岔路口停下来,她没有遇
见曲建国。 料峭的春风打在脸上,朝阳的地方,积雪已经开始消融,几只花翎喜
鹊在路边飞飞停停,不时地噪上两声。她看了一会儿,再也抑制不住,抱着一棵瘦
瘦的杨树呜呜地哭了起来。
汽车厂车身分厂下班的铃声哐当哐当地响起来,红医站桃木外壳的挂钟指针指
向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那爆炸声超过了一九七六年春天
所有的雷声。当时,反帝广场上的一群红卫兵正在排练一场以备战备荒为主题的舞
蹈,他们刚刚上完一堂国防教育课,学习了有关原子弹爆炸方面的知识,心中热血
澎湃,涌动着为国献身的激情。那爆炸声让他们像面对的塑像一样僵在原地。紧接
着,他们看见厂区六库的后面腾起一团巨大的蘑菇状的白云,白云迅速腾散开。领
舞的是一个梳短发的女生,“不好,原子弹!”她最先反应过来:“保护毛主席!”
她惊叫一声,立刻向前冲去。她勇敢地将身体扑向塑像,张开双臂护住了塑像的双
腿,她优美的身姿完全配得上一只向往光明的扑火的飞蛾。她的额头磕破了,鲜血
顺着颤动的裤脚流落在光滑的石座上。又有人冲了上去,他们身后又有人叠上来。
附近建筑工地一个正在脚手架的吊车上工作的工人看见了这感人的一幕,他来自江
西山区,他惊讶地发现那个汉白玉的领袖雕像就像一堆隆起的腐土中拱出的一棵竹
笋,他吓得慌忙捂上了嘴巴。
最里面的几个人感到了快乐的窒息,紧闭的眼睛里流下幸福的泪水,他们遗憾
的是自己的警惕性还不够高,对帝修反估计不足,现在连美国还是苏联发起的攻击
也不知道就要捐躯了。然而他们等待的灼人眩目的强光核幅射并没有来临,因为已
经有人横穿广场向西跑去,“浴池锅炉爆炸了,快去救人哪!”有人边跑边喊。
锅炉爆炸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曲建国正在为一位女患者做检查。他蹙着眉头,
怎么也想不通面前的患者得的是什么病。从他调进这个街道办的叫红医站的小诊所
四个月以后,这个叫汪霞的女患者就成了诊所常客。她每天病恹恹的,无休止地痛
经,胃疼时她咬紫了嘴唇,双颊憋得鄢红。她每隔三天就要检查一次,打过招呼就
直接躺在屏风后面的医用皮床上,一边说话一边撩起外衣,露出浅灰色暗花的白线
衣。给她按压腹部的时候,曲建国总能闻到淡淡的友谊牌香脂的味道。十天前她带
来了她丈夫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军官手里拿着一架望远镜,像将军一样挺着胸,
做着弓步的姿势,前腿踏着一块山石,后腿笔直地蹦着,正在树丛中目视前方,眼
睛十分有神,照片的右上方写着“保卫祖国”四个大字。女患者介绍说,她丈夫参
加过著名的珍宝岛战役,为了上前线写过五次血书。曲建国对她丈夫的英俊赞叹一
番,把照片还给她,却意外地听见她长叹了一声。下一次,汪霞再来检查的时候,
将衬衣也撩了上去,露出了白白的腹部,她的肚脐边长着淡淡的几小根柔软的汗毛。
曲建国手抖起来,脸红了,他告诉他的患者,诊所里经常有病人进来,她可以不必
掀起衬衣。他劝她应该去大医院做一下检查,他介绍她去市医院找他的妻子赵剑苹。
不等他说完,对方已经坐起来,理好衣服走出去了。
晚饭时,曲建国双手仍在发抖,他给对面大脑袋的李颂国夹菜,心里涌起父爱
的涟漪。他想起了李淑兰和赵剑苹,心里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一场灾难。可是第二
天早晨醒来,将搭在腿上的大衣重新盖严,他的手停下了,寂寞涌上心头,同时,
他的眼前出现了汪霞白白的一圈肚皮和她的一张圆脸,汪霞有着很深的两个酒窝,
足以醉倒一个酒量不小的男人。
可想而知,当汪霞又一次出现在诊所里,曲建国会是怎样的一份心情。当时接
近下班时间,曲建国已经脱掉了他的白帽子和白大褂,他将茶杯里的水倒进水池,
回头看见汪霞幽怨地站在了诊所的门口,“我来开点药,我的肚子实在疼得受不了
了。”两个人的脸都红红的,曲建国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声音,“你,你到后面去,
我给你查一下吧!”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黑色的体检床上,汪霞从床上起来,拉严了窗帘,
现在屋子里安静了,墙上的机械钟嗒嗒地响着,从窗帘的缝隙间射进的光线中漂浮
着歌声一样的灰尘。外屋响着水声,曲建国细心地洗着手,外科医生的手灵活柔软,
像毛茸茸的兔子尾巴。曲建国进屋时竟撞在屏风上,汪霞笑起来,曲建国尴尬地将
屏风折叠起来。他的女患者的笑声停了,这一次她将衣服撩得更开,而且,而且她
解开了裤带。曲建国没有摸到肿块,他触摸到的是绸缎一样光滑的肌肤,像枕着五
彩石子的河床上漫过的澄明的温泉,滑腻灵巧的蝌蚪不时地从指缝间穿过。医生的
手停留在肚脐处,他的手底下浸出了汗水。墙上的钟摆响起来,一下,两下,附近
工厂下班的铃声准时响了,伴着这所有响声的是女人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呻吟。就
在这时,巨大的爆炸声响了起来,窗户哗啦一声,玻璃给震碎了一块。曲建国的手
一抖,滑向下面,他伸到了一个本项检查中不该伸到的地方。他的头嗡的一声,他
看见他的女患者瞪大了眼睛,刚才还在滚烫波动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冰凉。她僵直地
坐起来,停顿了一下,她抡起右手,一个耳光打在外科医生的脸上。“流氓……”
曲建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比爆炸声还要大的声音惊得目瞪口呆。当他看见身后站着
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他的心彻底凉了。汪霞边系裤带边向外冲去,她呜咽着仿
佛蒙受了巨大的委屈,她撞到了同样吃惊的那个妇女,肘部捣到对方的乳房上。
来不及喊疼的妇女结结巴巴地对失魂落魄的医生说:“我的儿子,他……他偷
吃了我的药。”她的眼皮浮肿,红红的脸上长着雀斑,她好容易把话讲完,“他偷
吃了十片,”她打了一个嗝,嘴里呼出一股葱味,“避孕药。”她难看极了,难看
到整个脸部只剩下一个红红的溃烂的刀口一样的口腔,那个洞口的唾液很快将形成
瀑布,飞流短长,一泻千里,而他将像一只浮游的水蛐蛐一样给卷进湍急的浮沫和
杂物之中。
好半天过去,曲建国终于想起了一件事,在给汪霞做检查之前,他犯了一个致
命的错误,他忘了锁好诊所的门。
春天开始焕发勃勃生机,城市近郊的农田里蒸腾着氤氲的地气,菜农敲响了犁
铧,闲了一冬天的牛晃动着项下的铜铃,愉快地甩着尾巴。主人抽烟拉呱时,牛就
卧在潮湿的田垅上嗅着青草的气味倒嚼,身下像牛毛一样的青草淘气地拔节,草尖
撩得那牛痒痒的,它就愉快地冲着城市冒着白烟的红砖烟囱哞哞地叫了。随着老牛
一起一伏的肚皮,城郊的村子中间的杨树上挂着的喇叭响了,开始播放京剧《红灯
记》里的唱段,雄纠纠的搬道工李玉和从容镇定,徒步登场,走进了矿棚。群众戊
喊道:“掌柜的,给我来碗粥。”听到这声音,仍在田里忙活的妇女直起腰,她们
知道到了准备午饭的时间了。她们集体走过散发着农家肥臭味的葱地,讨论着邻近
菜社开始使用的化肥,那是盐面一样的东西,肥效胜过农家肥不知多少倍,唯一不
好的是化肥有毒,因为河里的鱼少了,蛙声和蟾蜍也少了。跳过奔腾着略显混浊河
水的河沟帮,她们听见了小学校下课的铃声。她们加快了脚步。她们的孩子放学了。
这时,坐在河沿上的曲建国也疲惫地站起来,他掸掸裤子上的泥土,被春天的
地气侵蚀的双腿和臀部有些酸痛。更酸痛的是他的一颗心,自从在诊所里给汪霞打
了一个耳光,那是一声脆响,五个红红的手指印好一会儿才消失不见,而他生命里
最温情和最有活力的那一部分也随着那指头印的消失而消失了。他觉得没有脸面再
在红医站工作下去了,决定在流言传开之前离开诊所,他请了病假。此后,他看见
有人从身边走过便慌忙低下头,又总是如芒在背,仿佛看见人们在他身后交头结耳
指指点点。他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吃了猪尾巴上的肉,有人告诉他吃猪尾巴怕后,
他好长时间不敢回头,有时还用手护住脖子,怕给后面上来的什么东西扼住,直到
他拔掉一颗活动的奶牙并将它扔到房顶的烟囱旁边,吐出嘴里的血沫才算渡过难关。
可是这次他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他想找到汪霞向她解释一下,那天的事情纯属
意外。他一天天坐在院子前面的马路边等她走过,这一天他正在院子里晾晒发霉的
褥子,汪霞走过来,她穿着一身肥大的军装,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时髦的黑色人造
革皮包。看见他,汪霞停下了脚步,冲他笑了一下,然后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张着
嘴,汪霞嘴里吐出的口水弹子一样准确地射进他的嘴里,正好堵住他的喉咙,他一
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对方一扭一晃的肥大的臀部一下一下地打嗝。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