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建国真的病了
曲建国真的病了,无风的天气里,他走出阴暗潮湿的屋子,阳光刺痛了双眼,
他低下头,慢慢地向郊外走去。他坐在河沿上长时间地冥想,他想不清楚该怎样应
付眼下的事情,他还想起了赵剑苹的好处,如果赵剑苹在他身边,一切麻烦都可以
迎刃而解。他提醒自己不要想下去,仿佛此时此刻对生活的任何奢望都会影响他对
天空飘游的浮云形状的判断。他看着如猫如狗如山如树的云霓,一种像丝线一样哀
伤的声音若隐若现,那声音比心跳声要弱,甚至比不上水草拨动流水的声音。后来,
他听到河对岸的小学校的学生的口号声,“护林防火,人人有责。”“风大不烧火,
大人不抽烟,小孩子不玩火。”孩子们拉着念课文一样的长声,声音跌宕起伏,调
门时高时低,就像一首时髦的语录歌。
曲建国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大脑袋的孩子正在对着自己的褥子出神,
李颂国面色苍白,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和痛苦。“是你把褥子晾出去的?”
“我知道,就是你晾出去的。”孩子的泪水流下来。
“告诉我,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曲建国安慰着孩子。
李颂国将他的手猛地隔开,“你别碰我,什么事你自已知道,我恨你……”那
孩子转身向外跑去,跑上地下室的台阶。听见曲建国在后面喊他,他更加起劲地跑
起来。他一直跑到五·七湖才停下脚步,一头扑到湖堤上的草丛中放声大哭。
这孩子自以为遭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打击,这时候,他才真正陷入失去母
亲的哀痛之中。从他懂事开始,他就习惯了在屈辱和谩骂中生活,李淑兰对儿子所
有的告诫归纳成一句话就是“就全当没听见。”可他无法做到。他的母亲也无法做
到。
他们每天仍在吃饭,仍在睡觉,是因为他们从生活中学会了忍受。其实,痛苦
和欢乐一样都不是不可忍受的,它甚至能变成一种习惯而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他习惯了没有父亲,习惯了母亲的抱怨和呻吟,泪水和大吵大闹是他熟知的李淑兰
惯用的对抗外界的武器之一,还有她的沉默和长时间的发呆,他还知道接下来还会
有一声时断时续的叹息。有一天夜里他起来小解,无意中踢响了地当中当做便器的
白铝盆,那意外的响声把他吓坏了。李淑兰打开灯,看见儿子抖着双腿眼睛瞪得老
大。他把身子转过去,可是还是尿不出来,就是尿不出来。“把灯闭了,你把灯闭
了。”他冲母亲喊道。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尿水击在盆沿上溅开,他调整了一
下方向,他忽然渴望摆脱母亲的羁绊,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尿噤。这种愿望如此强烈,
上了床之后,他故意装作翻身歪下母亲的枕头,希望能离她远一点。李淑兰给送走
了,送去了精神病院。当时他是吓坏了,除了哭泣,他想不起别的,好在曲建国及
时填补了他生活中的空白,他满怀感激,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害怕给他抛弃掉,这
是他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现在,他终于尝到了被欺骗和抛弃的滋味。上个星期一下午放学,他最先看到
他的床单和褥子像旗帜一样给挂在门前铁丝做成的晾衣绳上,他的脑袋嗡地一声,
还好,他的伙伴们正在谈论怎样搞到一把打纸炮的火药枪,没有人注意挂在院子里
的尿臊被上地图一样的尿迹。这群孩子干脆在院子的土堆上坐下来,玩起了一物降
一物的相克游戏。李颂国失魂落魄,他出棒的时候对手是虫,虫嗑棒,他低下头让
对方的手指弹了一下。下一次他出鸡,对方是虎,虎吃鸡,又是他输。脑门的疼痛
刺激了他,他只有不停地激发起对方的兴致,才会转移伙伴们的注意力。于是他故
意慢上半拍。棒打虎,虎吃鸡,鸡吃虫,虫嗑棒,这个患了尿遗症的可怜的孩子一
次次低下脑袋,对方怕弹得不疼,还要把手指在嘴里哈上两口气。他的脑门麻了,
小腹游走着凉气。他压抑着想要小便的欲望,一动也不敢动。远处有一个疯子走来
解了他的围,疯子头上扎着一个红布条,胸前别着二十多枚像章,伙伴们哄叫一声
奔了过去。李颂国裤子里一股温热,他就看着明晃晃的在太阳下飘扬的床单,一直
到抑制住尿水,他摇晃着站起来,叉着双腿走路,他恨不能用床单将头包住。
第二天,这孩子担心的一幕再次出现了。他冲出了学校,甩开了所有的人,终
于赶在同伴的前面回到了炉灰线家属院。看见床单又在高挂,他几乎晕倒。以前每
当发现他尿床,曲建国总是拍拍他的脑袋,将湿床单挂在屋子里让它阴干,安慰说
他自己也曾在十几岁尿过床,并答应给他保密。可是现在他将褥子和床单明晃晃地
挂了出来,用不了多久,全学校都会知道他李颂国不但残疾,而且还是一个“尿炕
精”,那他将会被自己的尿水淹死。晚上上床之前,他每隔一会儿就出去一趟,下
决心在睡觉之前尿空膀胱。他不敢入睡,发现曲建国在睡梦中不时抽搐,不时在鼾
声的间隔咬响牙齿。他毕竟是一个孩子,夜晚的火车第三次拉响汽笛的时候,他已
经睡了过去。他梦见自己走在田埂上,四周一片蛙声,他来到一条小溪边,溪水淙
淙,一阵尿急,他酣畅地解决起来。从睡梦中醒来,身下潮湿,真该死,他又尿床
了。早晨醒来,他主动将床单搭在屋子里的栏杆上,他观察曲建国的表情,他的监
护人已经五天没有刮胡子,面包青灰,精神萎糜不振。这一天,李颂国借口肚子疼
骗过了老师,提前一小时离开学校,不用说,他又看见床单挂在外面。李颂国心情
紧张,情绪低落,晚上的情况只能更糟。
在仇恨和恐惧中过了一周,这天早晨,他借口学校里有活动上午放假,想要等
到曲建国离家他才起床。他担心曲建国会发现他在撒谎,可是曲建国只是哼了一声,
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家门。李颂国一直跟踪他走上去郊外的小路,他才放心地回
身跑向学校。事实证明,曲建国一点也不顾忌他的情面和自尊心,床单和湿尿的褥
子还给挂了出去。
反帝广场上旗帜在风中飘扬,五七湖上蜻蜓起起落落,杨花从城市里飘来,如
漫天飞雪。李颂国收住眼泪,他已经下决心离开曲建国了,他准备在湖边住上一晚,
明天去火车站打听去精神病院的车次,然后去找他的妈妈。他挥起铁锹,使劲地掘
起第一锹土,每挖一下,都会听到一连串的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锹锋切断草根的
声音,他更加用力,想要切断和曲建国所有的联系。他挖了很浅的一个坑,躺下试
一试,他的脑袋还露在外面,一扭头,正有一个人趴在左边十几米的草丛中笑眯眯
地看着他。
“我看你好长时间了,挨骂了还是挨打了?”说话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小伙子,
头上缠着一条白色绷带,齐在眼眉上方。
“不用你管,我干嘛要告诉你?”李颂国继续挥起铁锹。
小伙子跳起来,“你不用管我还管定了。小家伙,我们谈谈。”
城北一家生产新闻纸的造纸厂的纸浆车间有一名工人投池自杀,人们将他从滚
沸的化浆池中打捞出来,尸体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纸厂的领导们松了一口气,
因为那双没有了皮肉的手再也不会写什么反标,再也不会制造什么麻烦了。可是麻
烦并没有到此为止,纸张照样出厂了,报社值夜班的印刷工人看见纸上叠出一个又
一个人影,他们吓坏了,更吓人的事情紧接着出现了,印刷厂所有的机器都“中邪”
似地倒转:印刷机反着印, 切纸刀往上切, 吊扇的风则吹向天花板,机器的一根
轴承嘎叭断了。工人们跑出车间。他们不可能知道,这时,和平大街变电站取代以
前的变电站投入运行,其三相交流电的高压相序发生了120 度转变。市医院的太平
间半夜传出了口号声,停放的尸体在第二天早晨被发现直立在墙角。还有,环卫工
人在开掘下水道的时候,不小心挖到了一位大人物郊区故居的煤气管道,导致煤气
泄露。那位大人物被称为火箭干部正在北京炙手可热。工人们受到了审查,还好,
他们的出身都是贫农,但十几个工人仍被囚禁了七天。
如果说这些都是传言,那么发生在唐山的地震可是千真万确的。地震发生的时
候正是午夜,有二十四万人就在梦中永远告别了人世,一座城市顷刻夷为平地。
地震消息传来的那天早晨,曲建国蹙着眉,认真地听完收音机里播发的新闻,
将收音机关掉,他搓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停下来对着棚顶那一条明亮的天
光看上一会儿,心里燥动不安。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晦暗枯竭的心灵,他
准备改行,弃医从研,他想成为一名地震学家。这种想法如此迫切,他恨不能立刻
就干起来。
在李颂国的眼睛里,外科医生的研究有着很大的游戏性质,一开始就引起了他
的浓厚兴趣。他帮他出去搜集酒瓶子,去汽水厂捡瓶盖,看着曲建国摸仿地震仪的
形状做成模型。在曲建国的想象中,只有八个方向是远远不够的。预测地震的方位,
震中以及震级需要更加精确。曲建国用丝线将瓶盖栓起来,像风铃一样挂在房间里
所有能挂东西的器物上,最佳位子当然是灯泡下面。夜晚,白炽灯泡将瓶盖投下一
个很大的阴影,阴影里,按照钝形和直角三角形摆着瓶颈朝下的瓶子。他让李颂国
到门外去跺脚,果然有三个瓶子倒下了。为了给以后的研究打下基础,曲建国开始
补习数学和物理,他十分兴奋,读高中时不会解的题被他一道道地解决了。他决定
另辟蹊径,他认为地震和天体的运行紧密相关,月亏月圆能够导致潮汐,那么地震
也应该是有规律的。地球就像一块块碎布拼成的布口袋,你首先得找到那些缝隙。
他长时间地观察地球仪,想弄清楚那些板块是固体还是液体。他想象地震和风向有
关,因为季节的变化改变着季风的方向,也导致海水的流向变化,海水带动了地壳
板块,于是地壳就运动起来。这样看来,板块也是有生命的,即然是生命,那就会
像人一样得病,他兴奋起来,他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如果从医生解剖人体的视
角去做地理方面的研究,也许会有地理学家们不会想到的发现。他进一步发现,已
有的地震研究都是消极的,研究者所做的工作不过是想要预知地震将在何处发生,
难道地震就没有办法抑止吗?按照这种思路思考下去,他感到了绝望,他感到自己
的力量太单薄了,又缺乏研究经费和从事研究的仪器。即使如此,他仍然相信他的
研究已经取得了可喜的进展。因此,当李颂国告诉他外面越来越盛的传言时,他微
笑着摸摸孩子的脑袋,自信地告诉他地震是不会在这座城市发生的。到了下午,那
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这回不是地震,是火山,火山要爆发了。”
曲建国走出家门,他惊讶地发现,大街上已经搭满了防震棚,人们在当街的路
灯和杨树下面交头结耳。阳光映在高大的标语牌上,反帝广场的高音喇叭正在播发
一篇批判文章,批判的是一位名叫鲍里斯·奥尼辛科的人,他是苏联的一名击剑运
动员,在本届奥运会上,他参加了现代五项运动击剑比赛,他使用的剑柄里设有电
子装置,只要小拇指一按暗扭,就能摇控纪录台,使其发出对方被击中的信号。奥
尼辛科靠这种“现代化武器”连连取胜。在最重要的关头,他被揭穿了,否则他一
定会稳操胜券。剑柄被当众拆开,而奥尼辛科变成了演员,他委屈地说:“这不是
我的剑!这是我借来的。”
曲建国对广播里的文章不以为然,他以为人们现在更需要听到的是辟谣的消息,
他决心担当起这份使命。他要把他的实验装置搬出来,当众演示,然后劝他们回到
家里去。
曲建国天真的想法和一厢情愿导致的后果始料不及,差不多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他把他的“实验装置”安放在“反帝广场”的塑像前面,消息很快传开了,人们从
四面八方涌来,一会就聚了五六十人。曲建国的“实验装置”虽然简单,却充满了
想象力,一条铁管安放在牢固的水泥基座上。铁管的中间套着一个大个的铁环,环
上密密地吊挂着十六只瓶子,瓶子口立在一圈薄铁片上面。铁片的外缘还吊着十六
只青霉素针剂的小瓶子。瓶口的胶皮盖上伸出一条细细的钢丝。曲建国在装置旁边
立起一块黑板,他在上面画了一架东汉张衡制作的地震仪,然后开始解释他的想法。
他认为自己设计的预测装置只是一个粗陋的模型,如果再进行周密的测算,然后制
成精密的仪器,完善后就可以遥感地壳的运动和变化。如果哪一个方向发生地震,
敏感的“天线”就会捕捉到,而下面的“小瓶子”就会震动,敲响里面的“大瓶子”。
这样的“预测装置”在人们的眼睛里和孩子们的玩具设计没什么区别。曲建国越是
解释人们笑得越厉害。曲建国停了下来,他瞪大了眼睛,就有几个孩子缩回人群中
去了。曲建国的头上冒出冷汗,他看见过一场耍猴表演,也在街头围观过疯子的哭
诉,现在他和猴子、疯子没什么分别,围观者就是这样看他的。正当他狼狈不堪的
时候,他的瓶子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人们一下子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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