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一支赶来“反帝广场”集会的游行队伍的鼓声将曲建国的“预警装置”彻底变
成了笑柄,他感到羞愧极了,恨不能带着他的“研究成果”一起找个地缝钻进去。
游行集会的组织者及时发现了这个苗头,游行队伍将曲建国围住。曲建国可怜巴巴
地站在他的仪器旁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结果他给冷落到了一边,组织者
是一个年轻姑娘,穿着天蓝色的工装裤,戴着一副眼镜,手里拿着一张新出版的报
纸。她宣读了报纸上刊登的消息,地震灾区喜报频传,开滦煤矿传来喜讯,震区不
但恢复了生产,而且产煤量超过了灾前。中国人拒绝了一切外援,抗灾救灾成了应
付将来战争的总演习。人们就在广场中间读起一百年前的《太平天国》洪秀全的《
地震诏》,读完,有人带头喊起口号:“地震是摧毁旧世界,诞生新世界的征兆。”
“热烈欢呼自然界和社会的大变动”,“它来一次地震,我们来一次革命”。口号
声中,年纪小的人最为激动,他们热泪盈眶。敲鼓的小伙子难以自抑,他扔掉鼓槌,
将曲建国的“实验仪器”高高举起,他高声喊道:“战友们,我们不怕地震,我们
欢呼地震的到来。可是这里有一个小丑妄图阻止地震的发生,你们说,怎么办?”
“砸了它!砸了它!”人群发出火山爆发一样的声音。曲建国抱着头蹲在人群当中,
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可怜的蚂蚁。鼓手将瓶子使劲掷到曲建国的脚前。奇怪的事
情发生了,人们没有听到响声,那些玻璃瓶奇迹般没有一只被水泥碰碎。曲建国抬
起头,他愣了一会儿,然会扑上去,把他的宝贝一下子抱了起来。
曲建国再次抬起头来,他看见游行队伍的红旗飘上了炉灰线通往城里的街道,
他的头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他昏头昏脑地往起站。有一个人替他把“仪器”
捡了起来,“曲大夫,你还认得我吗?”曲建国当然认得,一只蜘蛛无意中发现了
它的猎物(在诊所里?),它恨不能跳起来,贪婪、丑陋,粉红色的肚囊,一只母
蜘蛛。不等曲建国回答,她便表白起来:“那件事我没告诉别人,连我丈夫我都没
告诉。我觉得你变成这样我应该负些责任。你说话呀,曲大夫。你说什么?”
“你信不信,毛主席要死了。”曲建国说。那个妇女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仪器”从她手里掉下去,第一个瓶子炸裂了,然后是一连串的碎裂声。她跑起来,
像被枪声追赶的兔子。曲建国兀自自言自语:“毛主席肯定要死了。”他的眼泪流
下来,跌坐在他被毁坏的“仪器”旁边。
现在,我们该来看看那个湖了。清晨,灰白色的秋水再也漾不到昨天的位置,
黑色的淤泥里密布着气孔,还有蜉游爬过的痕迹。蒲棒和水葱被黑红色的水上漂叶
子紧紧地缠住,而它们的根部滑腻腻的,已经开始腐烂。菱角壳上沾着亮晶晶的虫
蜕和瓢虫的尸体,再往里面看去,一块破铁锅和一个死婴绑在一起,夏天时有关谁
家的女儿生下了私生子的传言终于得到了证实,而故事的女主角的人选却有十几位。
那些让父母头痛,对男孩子又十分慷慨的女孩每天斜睨着眯缝眼,欲望在她们质地
一般的碎花裙子里像小鬼一样跳来蹦去,一会儿在肚脐那,一会儿又跃过枸杞一样
的乳头到了长着淡色绒毛的腋窝。她们经常去湖的右侧的杨树林子里去打扑克,树
叶飘落了,一场风就是一场瘟疫,安份漂亮的叶子在霜天里发过高烧,然后又在风
中被无情的扫落。对孩子们有意义的是那些水晶一样的树梗,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大
把。将沾着灰白鸟屎的叶子掐掉,一边吆喝着从林间窜来窜去,还有,湖面有五亩
大小,映着不规则的天空。
李颂国和五七湖有了更亲密的联系,尤其是那片杨树林,除了躲在某一棵树上
偷看过女孩们小解的坏小子们私下交流的有关屁股黑白的信息,那里还隐藏着一个
更大的秘密,对了,那里藏着一个人。苏文兵藏在树后,一滴浓一样的汁液流到了
刻在树干上的一只拳头上方,让人联想到那是手背上长出了指甲盖。苏文兵藏在捡
树梗的孩子们中间。他的两条细腿可笑地伸出粗蓝布的裤管,头发盖到眼眉上方,
比周围的人高出一头,意识到这是容易引起怀疑的目标,他佝偻成一只心怀叵测的
蛹。苏文兵藏在湖边的坑里,身下稻草的寒气顺着草梗爬上来,弄得他一阵阵湿痒,
他挠一下,爬在手里的是一只开膛破肚的蚂蚁。苏文兵藏在李颂国的眼睛里。夜里,
躺在床上,那个心怀感激的孩子紧紧地闭着睛睛,害怕他的朋友在他眨眼睛的时候
离开前一天分手时的位置。那天他伤心哭泣的时候,苏文兵从草丛中站出来坐到他
的身边,并且轻而易举就让委屈的孩子说出了缘由。后来他说:“如果你不把看见
我的事讲出去,我也会为你保守秘密,不把湿床单的事说出去。”他们就这样成了
朋友,苏文兵说服了准备离家出走的孩子,让他在天黑之前回到了他的监护人身边。
李颂国睡得不踏实,鼻孔被忧虑阻塞,张开的小嘴过早地呼出酸味。二十分钟做一
次深呼吸,他在梦中和可怜的母亲握手,李淑兰的另一只手握着六个柿饼一样的向
日葵花盘。他的身边躺着曲建国,雄心勃勃的外科医生,由于对地震学过于痴迷,
他的睡眠断断续续。他弄不明白身边这个小孩子最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对他充
满敌意。
清晨。铺着白霜的清晨。湖水比前一天退得更远,它在一天天地萎缩。饱满的
少妇正在缺汁少水,剩下的将是干瘪打褶的乳房。烧烤玉米的灰烬,泛黄的一小片
塑料上面布满的冰凉的小水珠。五脏六腹一下子空了,只剩下一条残疾的细腿支着
一个空脑壳。他没在那里等他,他手里捧着温热的饭盒,原想等他吃完向他讲述曲
叔叔的地震仪。他把午饭都省下来给他,可他没告诉他一声就离开了。阳光照在苍
白的树梢,从树枝间筛下来的亮点将孩子的两只薄薄的耳朵映得通红。李颂国跌坐
在湿漉漉的树下,一个石子唿哨着从他身边掠过,击中那棵布满疮疤的老杨树,弹
回来,弹到孩子的脚下。孩子不动,他耐心地等待着第二颗石子。他的大朋友终于
急不可耐,他想在树后弹他的脑崩,他的手在碰到那个汗津津的鼻子尖时停了下来,
小孩子欣喜地扬着小脸,眼角闪着亮晶晶的泪花。如回荡的口号般,同仇敌忾般,
红旗映红的少女的脸庞般令人感动。为了回报那孩子的一片热诚,苏文兵送给他一
根杨树梗。这一天上千条树梗都被它拉断了。战无不胜的大树梗苏文兵,排除万难
的大树梗苏文兵,不知来历的大树梗苏文兵,惊慌失措的大树梗苏文兵,躲躲闪闪
的大树梗苏文兵。他的经历就像不露痕迹地穿在树梗中间的细铜丝。
李颂国的智力和经验尚无法判断他的大朋友为什么一连七天躲在湖边的树林里。
苏文兵编造了一个故事。他自称是一个逃婚者,可爱的逃婚者。可是看一看他恐惧
的眼神和被巨大的恐惧一天天摧挎的意志,还有日渐消瘦的萎糜的身体就知道他说
了假话--可是李颂国必须回家了,四天前外科医生在反帝广场出尽了洋相,他给
沮丧和生活中越扼越紧的无形的恐惧压垮了。曲建国羞于见人,虚弱到无法煮饭。
李颂国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大人,他主动承担起照顾病人的职责。李颂国和他的大朋
友互道平安,然后离开了。夕阳沉落在湖水里,杨树林正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秋
天的傍晚是画在马粪纸上的水墨画。没有风,一里外高大的烟囱的烟柱凝固不动。
烟柱时粗时细,像老天垂下的一条鼻涕。你能想象吗?1976年,天只有一个鼻孔。
堵上耳朵
蒙住眼睛
闭紧嘴巴
我们都是木头人
谁也不许动
孩子疾匆匆地赶回家中,手里托着一小块硬纸板包着的豆腐,黄绿色的汁水从
手指缝间滴下去,走三步滴一滴。他意外地发现他们的屋子里散发着奇怪的暗红色
的光晕,就像将一块茶色的玻璃挡住太阳时看到的那样,阴郁,朦胧,只是缺少应
有的温暖。
那是一个夜明的心形挂盘,现在就挂在主席像的下面(恰好盖住了那块尿渍一
般的墙皮)。心形的中间是一个黄色的“忠”字。荧光下面,曲建国的脸上红彤彤
的,胡茬密布的嘴角挂着涎水。他隔一会儿就站起来捡查一下窗帘是否全部拉严。
这个红忠字是外科医生继地震仪之后的又一项最新发明,从选择材料到设计制作,
他可谓煞费心机。他在床上躺着,寒气一阵阵逼来。一道荧光忽然闪过,荧光掠过
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叶斑变得透明了。荧光掠过水泥防水墙上的衰草,穿过空
空的燕巢,在几根油亮亮的羽毛上面弹了一下,然后,晃疼了床上的病人的双眼。
他,曲建国,一个倒了霉的外科医生,头发失去了光泽,眼睛和战争片里的英雄们
一样,坚定,机警,有着一个故作老练的方下巴,老谋深算的生殖器蜷在乱草般的
阴毛里垂头丧气,皮肤干燥的双腿爆着皮屑,左脚的大拇脚趾顶破了袜子。不必在
这个枯槁的人身上多浪费笔墨了,应该抛开他的肉体直接逼近他的思维,此时,他
的脑子里无数个思维的齿轮互相作用,飞速运转。一架运转灵活的机器,睿智天才,
完美无缺。
“伟人生命谣感仪”就这样诞生了。在设计和制作当中,外科医生聪明地借鉴
了“地震仪”的原理,他相信这个“红忠字”会遥感到远在北京的那位伟人的信息。
不错,这是有点离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世上会有人造出这样的“仪器”。如果不
是他自己依照信息原理和物质定律亲手制作,他也不会相信这玩艺会有用。吸取了
地震仪的经验,况且他还没有神经错乱到把自己推向断头台的地步。他决定不把这
项发明公诸于众,即使观察测试也要等孩子上学和睡熟以后。
事情的发展往往有违初衷。麻烦出现在窗帘上,窗帘是外科医生用旧蚊帐改制
的,可以想象,这样的窗帘拉得再严也会红光外泄。早晨,背着书包的李颂国刚走
上地下室的最后一个台阶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许多人都对着他家的窗口指指
点点。还有,还有就是那个平日一直对他不屑一顾的女孩笑歆歆地迎了上来。粉绫
子的蝴蝶结,圆嘟嘟的小脸,白萝卜一样的小腿,她的书包挂在胸前,红领巾旧得
飞了边,证明着佩戴者成熟虚荣的身份,红领巾的下摆刚好垂到她的胸脯。小小的
乳房还是尚在含苞的花蕾,而她胸部里面结核菌的阴影却在一天天扩大,她脸色嫣
红,两朵美丽的红晕薄薄地飘在白瓷一样的脸庞上,冰清玉洁,美丽得像结在玻璃
窗上的最美的一朵水晶霜花。
王婵说:“李颂国,我们今天一起走。”
王婵说:“我不怕他们说我喜欢一个小瘸子,帮助残疾同学是一个红小兵应该
做的。”
王婵说:“我平时不和你说话,是怕你不理我。”
王婵说:“我可以把我的皮球借给你玩,你不用不好意思。”
王婵说:“你哭什么?别用手擤鼻涕,用我的手绢,这块手绢是我妈妈在北京
给我买的。你用啊?你看你,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王婵说:“对了,家属院的人都在说你家整夜红彤彤的,是怎么回事?”
王婵说:“你叔不让你说就不要说,你这么不信任我,我们还算什么好朋友。”
李颂国就说了,说那是一个“红忠字”,夜明的,屋子里越黑越红越亮。总之
能说的全说了。最后,他还说:“我可以领你回家去看,不过那得等曲叔叔不在家
的时候。”
“那是为什么呢?我觉得你叔叔真是个怪人。”小女孩皱起眉头说,“现在我
们得站队走了,我是红小兵,所以我是队长,我喊口令,你跟在后面。一二一,一
二一,怎么回事?你怎么总走不好?对了,你有一条腿短,不要紧,多练练就好了,
一二一,齐步走。”噢,那美丽的蝴蝶结;那美丽的后脑勺;那美丽的沁人心脾的
奶味;那美丽得不能再美丽的葱白一样的细脖子,还有天真无邪的胫窝下面的一道
褶皱。
李颂国失约了,在湖边忧郁的老朋友和新结识的女孩中间他选择了后者。放学
的路上,他跟在那女孩的身后,等待着女孩回头会心的一瞥,倘若她肯屈尊眨一下
眼睛,那滋味就只有吃到桔子时才可以相比。他记得自己是吃过一只桔子的,酸得
脸部扭曲,酸甜的口水在舌头下面含着,恨不得将头仰起来以便让那味道再在嗓子
眼多停一会儿。他离开道路,走进路边的衰草里面,踢起一路干燥的灰尘,他等那
女孩回头,她竟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开了,仿佛将早晨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