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真的逝世了
家里却聚满了人。窗台上躺着瓢虫的尸体。粘在玻璃窗上的死蝇,蓝色的工装
裤,红色的语录本,喜欢搬动是非的嘴,兴奋猥狎的舌头。曲建国像旧照片一样给
冷落在一边苦笑着,现在的绝对主角是那个“红忠字”,人们聚在下面,等待着荧
光从黑暗中浮上来,等待着荧光照亮他们的好奇心,人们的耐心极好,就像他们等
待邻居的私情真相大白那样兴趣盎然。
李颂国走到医生的身边,医生将屁股挪挪,腾出纸箱的一角。“居委会来咱们
家学习毛主席语录。”医生的舌头布满发白的舌苔,无奈地拍打着膝头。
屋子里彻底黑了,人们停止了交谈。几乎是一瞬间,墙上骤然明亮,红色的光
晕,黄色的大字。有人嘘了一声,带头鼓掌。掌声应和着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白
杨树落下了死蝴蝶一样冰凉的叶子,落叶的叶脉苍白肿胀成弯曲的白色米虫。长满
斑点的秋夜,死蛾子在电柱杆下的水洼里漂着,绝对的萧瑟。故作姿态的主持人举
起了拳头:“毛主席万岁!”他的声音太突兀了,还沉浸在好奇中的人们猛醒过来,
“万岁--万岁--”,营养不良、痔疮、肺结核、皮肤骚痒、性欲过盛等等所有
隐藏在脸部裙皱中的信息都被一笔带过,只剩下一种表情,甚至凝住眉梢,生怕别
人会以为他不虔诚--红心上的“忠”字熠熠发光。
“啪嗒--”红忠字竟然左倾了三十度,曲建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目瞪
口呆。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这是我们整个家属院的光荣,曲医生,你真了不起。”
居委会主任夸张地摇着曲建国的手。曲建国的手蜷在对方的手心,抖得如小白鼠的
肺叶。他把手从一个又一个的邻居手中抽出来,他们分别是掏粪工、装卸工、教师、
知青办的办事员、育红班的食堂管理员、家庭妇女,他们无一例外地握住他的手抖
上几下,就像男人小便之后通常做的那样。
走到院子里,这群热情的不速之客全然不顾主人怎样心烦意乱,他们坚持要求
曲建国第二天下午到街道纸盒厂和工人们谈谈学习毛选的心得体会。“你是用行动
向领袖表示忠心,表示对党的热爱。”居委会主任,支气管患者,看过五遍《金光
大道》,三遍《艳阳天》的浩然小说最狂热的读者,再次握住曲建国的手,“你无
论如何不要推辞。”他还结结巴巴地表达了另一种愿望,希望外科医生能够无私地
将发明公诸于众,慷慨地允许纸盒厂转产生产这种夜明的“红忠字”。外科医生含
含糊糊地表示这是组织对他的信任,只要能为社会尽一点义务,他本人十分乐意。
好容易将这些人送走,外科医生已感精疲力尽。他慌慌张张地走回屋,谢天谢地,
“红忠字”仍然挂在墙上。曲建国发现这架“遥感仪”进一步倾斜了,虽然几乎是
肉眼无法判定的角度。“毛主席要死了……”刺耳的声音又在耳边回荡,外科医生
被自己的发现惊得手脚冰凉。这时,他听见他身后发出了笑声。
小孩子躺在被窝里,嘴角挂着笑容,他已经睡熟。李颂国正在和蝴蝶结讨价还
价。他说如果不让他亲一下嘴唇,他决不带她回家去看“红忠字”。蝴蝶结说他可
以亲她一下,不过不是嘴唇,只能亲她的臭哄哄的胳膊肘。他说如果不让亲嘴,那
只能是亲脑门。蝴蝶结向红彤彤的窗口贪婪地看看,只好闭上眼睛,仰起小脸。他
低下头,绕过她的脑门,直奔她嘟起的小嘴……微风摇曳着红色的野玫瑰花,蝴蝶
在花丛中起起落落。春天在蝴蝶的翅膀上芬芳四溢。
第二天是晴朗的星期三,偏北风四到五级。房檐下面落叶粘在蜘蛛网上荡来荡
去,干燥的街上尘土飞扬。下午三点,外科医生借口去厕所,他走出了纸盒厂充满
霉味和炕洞土气味的库房,忽然心惊肉跳,他想起离开家门之前忘记了一件重要的
事情。他跳过福利厂的矮墙,以最快速度向家里奔去。跑进家属院时,那个熟悉的
绿书包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他看见的正是李颂国。这会儿,李颂国终于将梦中的蝴蝶结带到了住处的门口。
他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把女孩带来。女孩好像把昨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很明
显,那不过是她的一时心血来潮。下午放学以后,他早早地等在半路上,女孩和她
的伙伴们说笑着,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受到了伤害,但他还是不自觉地跟了
上去。他一厢情愿地以为,也许女孩是做给别人看的。只要剩下他们两个人,她一
定会像昨天早晨那样对待他。很快他就成了那群女孩子们的笑柄。王婵的脚步慢了
下来,她拦住他:“你怎么像一个跟屁虫一样?为什么总跟着我?”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昨天说要我领你回家去看红忠字的,今天下午曲叔叔刚
好不在家。”
“我不想看了,一个红忠字有什么好看。”女孩不留情面地说,“我现在要和
赵丽她们去跳绳。”
他不知怎么就委屈起来:“你昨天还说要去看。”真不争气,他的脸红了。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你别跟着我,今天我想跳绳。”
事情的发展和梦境恰好相反,事实上,可怜巴巴的是李颂国本人。那女孩像甩
掉粘脚的泥巴一样把他甩了。像唾一口口水那样地将他唾掉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不知所措。他孤独地坐在水泥矮墙上面。而那个女孩,正在绳子上跳来跳去,不断
地抬起她直溜溜的小牡马一样的细腿,露出湖蓝色的尼龙短袜和绿茸裤的花边,不
知疲倦,兴致勃勃,而且总是赢家。看着看着,屈辱渐渐变成了歹意,她,有什么
资格耍他?他想,他一定要将她哄回去,在她将要进门的一刻将她推出去,将她关
在门外。他要让她知道他李颂国也会骄傲。他决心就坐在那等她,他坐了那么长时
间,怒气冲冲,心情郁闷。
那女孩到底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她恨恨地走来,“你怎么不要脸?看人家女
生跳绳。”
他不回答,还是使劲地看着她。糟糕的是他一点点地蹭过去,可耻的行径和一
只跳到脚上的赖蛤蟆毫无分别。这回,他坐到离女孩十几步的距离,恶意渐渐地变
成快意,因为那女孩的失误越来越多。
“你怎么这么无赖?我告诉你不看了就是不看了。”女孩忍无可忍,再次上前
呵叱他。
“可是你昨天说要去看,让我等你。”
女孩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跟你去看,不过,你这会儿得离我远点。”他
乖乖地走了,退回到原来的地方。
可那女孩却再也打不起精神,又不甘心扯绳让别人跳。她再走过来的时候,有
些垂头丧气,一边走一边编着松散的小辫,她把粉绫子叼在嘴上,“走吧,咱们说
好了,我就看一眼。”她还能说话,真是奇迹。男孩感激地在前面领路。他生怕自
己走得不好看,故意放慢脚步。
奇怪的是他怎么也打不开自己家的房门,钥匙在锁孔中忙不迭地转动,手心的
汗水冒出来。那女孩甩着小辫不满地说:“怎么回事?再开不开我就走了。”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他可怜巴巴地说。总算发现用的该是另一把钥匙。
门开了,李颂国早已忘记了自己恶作剧的计划,女孩骄傲地迈进了房门,一股
汗酸味直扑鼻孔,女孩打了个大大的的喷嚏。
“红忠字”就挂在墙上。有什么不对劲?两个孩子都惊呆了,他们的年纪还太
小,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是即使他们还是孩子,也知道他们看见的是一件可怕
的事。
“红忠字”上面垂蒙着一条黑纱。
女孩回头,只见一个满脸胡须的人正倚着门瘫软下去。一切都晚了,曲建国眼
冒金星,他知道他毫无疑问地完蛋了,他犯下了弥天大罪。他这会儿才知道他制造
的不是什么“领袖生命遥感仪”,而是他自己的绞架。
女孩跨过外科医生抖着的双腿,满脸惊恐地跑出去,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阴暗
的走廊里形成巨大的轰鸣。
“快,快,快把黑布扯下来。”外科医生招呼地当中吓坏了的男孩。
李颂国想将他扶起来,可是曲建国全身瘫软,仿佛没有了骨头。“你去看看,
看看那
个小姑娘……”外科医生面如死灰,他已停止淌汗,两手捂住胸口,气喘吁吁。
王婵早已不见了踪影。李颂国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他在外面磨蹭了一会儿,
甚至想逃走了事,他最终还是决定回去看一眼。
房门开着,曲建国不在屋子里,一起不见的还有墙上的“红忠字”。
湖边站着足有一百人,还不断地有人向这里跑来。外科医生的尸体就在水上漂
着,他的身上绑着那个红“忠”字。一群巡逻的民兵发现湖上闪烁着一团红光,他
们向上级汇报情况,并在原地坚守了到凌晨。天亮时,他们看见了曲建国的尸体。
外科医生一丝不挂,湖水轻轻地掀动着。沿着烂泥中的两行脚印,人们找见了他的
衣服,团成一团扔在草棵中间。外科医生没有留下遗书。中午,尸体被拖上来,体
面地盖上了一条灰线毯。毯子不够大,只盖到他的膝盖,灰白色的两条小腿沾着泥
水,脚趾分得很开。李颂国被人们让到前面,他吓坏了,眼睛发直,使劲地咬着自
己的手指头。太阳从湖东岸升起来,照亮了湖面上漂着的落叶,几只没劲的苍蝇在
尸体上起起落落。岸上的人唏嘘不已,议论纷纷,讲述着尸体发现的过程,猜测着
寻短见者的死因。而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小伙子,一个缺心眼鹰勾鼻子的工人民兵夸
张地走来走去,他的黑鼻毛伸到了人中那,他不时地吆喝几声:“靠后,靠后,死
人有什么好看?”他冲人群喊道,“死者家属来了没有?”
有人指指李颂国:“那个孩子来了半天了。”
“他算不上家属,”黑鼻毛擤擤鼻子,故意让他的上海产全钢手表反射阳光,
“这老兄的爱人是市医院的医生。”
李颂国走出人群,失魂落魄。他意识到他又一次成了弃儿。他站在一棵树下,
忘了哭泣,忘了打哆嗦,嘴唇麻木发紫,看上去他已坚持不住,就要垮了。
这时,他看见有十几个人从杨树林那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人手上的手铐闪着
冰凉的光泽,他力图躲开后面的人的推搡,可是没有用,他踉踉跄跄,跟头把式地
走向附近停着的一辆吉普车。
人群立刻向那里奔去,奔跑的人们险些将李颂国撞倒。李颂国的双腿像灌了铅,
走回到曲建国身边去。直到跌坐在尸体旁边,忽然想起来,那个人是苏文兵,没错,
就是他。
他抬起头,吉普车已经发动,人们纷纷往回走了。“抓了一个反革命,你听说
了吗?那个人去过北京,在天安门闹过事。”
“是四月五日清明节那天吗?”
“正是,他还发表了反动演讲呢!”
人们重又转拢过来,不知谁将李颂国拉起来,等他冷静下来,他已经又一次被
挤到了人群外面。他向四周看看,他的目光和一双混浊的眼睛遇到了一起,那是一
个老头,穿着一身油污的劳动布工作服,戴着磨了好几个洞的猪皮套袖。他急不可
奈地走过来,蹲到了孩子的跟前。
老头说:“孩子,告诉我,你是不是姓李?”
老头说:“你妈是不是叫李淑兰。”
李头说:“我是谁?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呀孩子。”
刺耳的尖利的声音划过天空,孩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直穿耳膜的喇叭声再
次传来的时候,李颂国才相信他的确听到了那刮削铁器的声音,而不是他的脑子出
了毛病。反帝广场的高音喇叭恢复了正常。广播里传来的是--哀乐!
哀乐,人们的心被揪紧了,几乎停止了跳动。哀乐,哀乐在秋风中回荡,湖面
上的落叶给吹翻了,露出了湿黑的背面。哀乐,人们的泪水流出来,抽泣和嚎啕便
是那音乐的合弦。哀乐,秋天的叶子落尽了,穿天杨苍白的树干,灰蒙蒙的无际天
空,白花和黑纱是这个季节最后的颜色。
哀乐一次次响起--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主席真的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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