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时可真够惨的
对于一个不幸的人,生活真像小便失禁的孕妇。她坐上平板车准备去医院生产。
她怀里沉甸甸的希望铅坠一样坠得她一次次做着吸气动作,凝着眉,咝--咝--。
有时她还会忐忑不安,被恐惧惊得面如土色,生怕产下什么怪胎来。她一路上留下
一小滩一大滴的尿迹,包袱垫在屁股底下,里面是旧衬衣旧手帕旧毛巾等等乱七八
糟的衣物撕成的尿布,她的泪水打湿了盖在身上的床单,这位细心的母亲小心翼翼
地上气不接下气地感觉着每一次明显的胎动。胎动次数总是越来越密,羊水像风暴
中的海水一样荡漾。捧着自己的腹部,将变平变肥的臀部平放在产床上,母亲扬起
密布孕斑和亮晶晶汗水的脸,相信她的孩子将来的生活一定会温暖而美好。她想给
新生儿一个全新的生活,可是命运的脐带偏偏无法割断,事隔十年以后现在又把那
个孩子带回他的生前状态。
“我拉着你妈妈一到医院雨就下起来了,那是暴雨,瓢泼似的,医院的防火水
桶都给漂到下水口那,在马葫芦盖上就像一滩血。你妈出了好多血呀,你刚一落地
她就昏过去了。孩子,你知道吗?听到你第一声哭的不是你妈妈,是我,我马树亭。”
老头将一块油汪汪的猪头肉夹到李颂国的碗里,他讲述的故事远没有那块猪头肉更
诱人,这多少让他有点失望。
马树亭安慰自己说,不急,这个孩子已经成了孤儿,他还会跑到哪里去呢?从
这个孩子的脸上,他还能依稀记起他母亲李淑兰的尊容--一只冷漠无情目光迷离
的小母狗。她一口像盐粒一样的白牙齿,嘴唇上的小泡和脸上的火疙瘩此消彼长,
从来没有消失过。为了给孩子骗取一个合法的出生证,她处心积虑,连面也没见一
次就答应嫁给他。
她当时可真够惨的,住在一处临时借住的漏风的房子里,那里原是一所中学的
鸡舍,房顶的檩子上还挂着黑红色的鸡毛。她穿着一身假军服,毫无办法地腆着肚
子,沉浸在孩子将要临盆的焦虑中。她的衣服只能扣上两个扣子,下摆敞开,露出
松松的裤带。很显然,李淑兰急于摆脱困境,恨不得立刻离开那个鬼地方。她只问
他能不能接受她肚子里的孩子,得到明确答复,她就将床上一堆上厕所用的草纸收
拾到一只塑料编筐里,谢天谢地,那里面还有三个土豆和一把发黄的软塌塌的豆角。
她有一个装过饼干的旧纸箱,里面盛着她不多的衣物,尼龙网兜装着下乡时用的塘
瓷脸盆和一只秃了毛的牙刷。她还有一个鼓溜溜的旧信封,她把它宝贝一样地放在
箱子底下。这就是李淑兰的全部家当,他一个人就可以将这些东西全部运走。介绍
人是一个饶舌的车间小组长,坚持要等到第二天让全班组的工人们一起来接亲。他
只好抱上那个纸箱子走了。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担心自己的生殖器不管用,
像小青年一样整夜用手捂着,还好,他的宝贝勃起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硬得像条
棒槌。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介绍人来到他的床头,告诉他女方还是嫌他年纪太大,
又是瘸子,决定毁婚。他悴然醒来,冷汗塌湿了枕头。天刚蒙蒙亮,他听到了敲门
声,很轻。他的心蓦地狂跳起来。真的是她,李淑兰走得汗津津的,按照他提供的
地址,自己找了上来。
可以想象,马树亭,一个右腿残疾的鳏夫,半辈子没娶上媳妇,面对一个送上
门来的女人,脸上的麻子会焕发出怎样的光彩。他把她让进屋里,为找不到一只干
净的杯子倒开水窘得恨不能把脸埋进夜壶,床头瓶子里面盛着他昨夜浊黄的小便。
他心花怒放,跑到街上去买油条,等他连跑带颠地回来,李淑兰已经歪在他的床上
睡着了。他在屋子转来转去,她的一声轻徽的咳嗽也像钟摆一样直撞他的心房。往
日他忍受不了寂寞,对小学校广播体操的哨声心怀感激,可现在街上传来马车的铃
铛声也让他心惊肉跳,恨不得上前捂住妻子的耳朵,免得她听见惊醒。妻子,多么
温馨,多么体贴,多么富于质感,就像总装车间里一辆新漆的汽车般光鲜无比。怕
有小孩子闯进来打扰,马树亭拉条小板凳坐到院子里,燕声呢喃,蝴蝶翻飞,阳光
中可以看见灰尘亮晶晶的,银屑般。他再次走进屋里,刚好一只苍蝇光顾了妻子的
眼睫毛,他恼怒起来,马树亭的妻子,马树亭自己还没碰一下,小小的苍蝇竟想捷
足先登。他认真地哄赶着那只苍蝇,一直赶得它头撞玻璃含羞自尽。苍蝇故意把玻
璃窗撞得咚咚响。李淑兰到底给惊醒了。他意外地看见她大吃一惊,一个激灵坐起
来。还好,她反应得够快,因为她立刻就道歉了:“真不好意思,老马,我睡糊涂
了。”她把皮套叼在嘴里,理理头发,“过来坐吧。”她往床里挪挪,床咯吱吱响。
“明天我找人打张新床。”马树亭忙不迭地说。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万分的通情达理。把老头送上来的拟买物品的清单
放在了一边,“我知道你存了些钱,这些年你也不容易,真的没必要太破费。”她
不是冲他的钱来的,真该检点一下自己修了什么福。
床单不是新的没有关系。人老腿瘸也没有关系,唯一的条件是越不张扬越好。
偏偏他的徒弟们不识趣,听到师傅结婚的消息就赶了来,他们的礼物是一座汉白玉
的主席像,一个双喜字的暖水瓶,他们还万分体贴地送来了一块镜子,上面是南京
长江大桥的图案。在使了一百二十个眼色之后,在暗示了一百二十次之后,在看了
一百二十次表之后,小师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人们总算走散了。回到屋里,他
的新娘却已合衣而卧。她在半夜时醒来,看见他还没精打彩地坐在凳子上。她立刻
知道他受了伤害,她自己脱掉了衣服。大开眼界,笨手笨脚,喜极而泣,马树亭扑
上去,趴在女人的肚子上,寻找乳房的劲头,十足是一个婴儿。
第一天嫁过来,第三天就要生产。这可不好。他想说服她让玩世不恭的小家伙
再在妈妈的白肚子里多住几天,也让他多体验体验搂着女人睡觉的滋味。他伸过去
的胳膊就像棍子,还没有熟练地打弯呢!她是什么时候告诉他想要离开他的,对,
是办完出院手续之后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大出血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他这个冒牌的
父亲傻瓜一样抱着别人的孩子,听到李淑兰说出那番混帐话,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想立刻将怀里的孩子扔进便桶里呛死。让我们再回忆一下那些混帐话吧:“我现在
才知道我干的是一件什么样的蠢事,我完全没有必要把你扯进这件倒霉的事情里来,
我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向你解释。如果你认为我是卑鄙地利用了你,骂我打我我都
无话可说。总之我们得分开。”
多么载钉截铁,多么寡廉鲜耻,婚姻成了一出闹剧,一个骗局。可是他从来没
打过别人的耳光,被战争中的流弹打折了腿之后他自卑了半辈子。他完全有理由指
着她的鼻子质问她,为什么要选他来冒充这个小野种的爹,难道老实厚道有什么错
吗?可是当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管呼哧呼哧地喘着。十足一个没了主心骨的阶
级敌人。
晚上,她主动提出要和他上床,条件仍然只有一个,就是答应和她一起去办离
婚手续。他下决心不去碰她,除非他犯了该死的癫痫。想想看,她是多么的邪恶呀,
竟然以这种方式来诱惑他, 他可是下了决心不让她得逞。他抱上一床被睡到外屋的
煤堆上。他气哼哼的,在欲望和原则之间,做着选择,后来他想通了,既然她现在
还是他的合法妻子,她就没有一点理由拒绝他尝女人的甜头。可笑的是上床竟被她
当成了离婚的筹码。想通了这一点,他冲动起来,想要强行引爆里屋的那颗糖衣炮
弹。“不能算是强奸。是她骗了你。”他默念到一百二十遍的时候,下面终于昂然
而立。他的手碰到门把手了,孩子忽然哭了。那个野种尿了床。想了半宿的结果是
他贱兮兮地帮忙换了块尿布,李淑兰对他的巴结似乎视而不见,只管伸着她的白脖
子手忙脚乱。她分明是一只笨鹅,毫不没防,他听见两手的指关节咯吱吱响,他压
抑着扼住笨鹅脖子的冲动。他的眼神在孩子吮着的奶头上停留片刻,接下来,他愉
快难耐地抽搐了几下。仇恨自然消解。这时候他才知道他软弱到无法拒绝对方的任
何一个要求。他答应她离婚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也许就是明天早晨。
甚至用不着等到明天早晨,要想抵住那红色短裤下面的诱惑,除非把他阉了。
管他明天怎样,今天先干了再说。
既然对故事不感兴趣,那么许诺也许管用。运动鞋、海军衫、一大堆玻璃弹子,
一大堆羊骨头,再加上一双高腰的绿雨靴。最后,马树亭拿出了最关键的物证,一
个写着李淑兰名字的旧信封,里面装着十二张糖纸和十五张水果罐头商标。分别是
山楂罐头、苹果罐头、糖水梨罐头。“这张商标上面的水果你当然不认识,产在南
方,叫香蕉,只要你答应认我这个父亲,我会想办法给你买上几个。”
“你已经没人管了,这些已经足够了。”那个孩子在心里对自己喊着。他撞到
了马树亭巴结急切的目光,他终于又开口了:“你会带我去医院看望妈妈吗?”
天可怜见,这正中了那老鳏夫的下怀,“如果医院同意,我可以两个月带你去
一次。”“甚至,”他嘴里泛上口酸水,厚颜无耻地说:“要是你妈妈的病好了,
只要同意,她可以和我们住到一起。”孩子没有留心他声音的忽然变化,贪心不足
的马树亭干巴巴地继续表白:“以前的事,我,我可以不追究。”谢天谢地,唾沫
咽了回去,这句话终于说完了。
“那我们还等什么?”他和她妈妈当年一样的急切。当心,这个小脑瓜没准在
想什么呢!
“你可得对我好,曲叔叔死了,我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孩子适时地抽咽
起来。
“别哭,别哭。”他安慰他。孩子毕竟是孩子,马树亭叹了一声。
然而,生活已经教会了这个孩子利用每一个机会,并且对每一个人都抱以戒心。
因为他立刻就抓住了这个老男人的弱点,利用了他的善良。他们走下国营饭店的台
阶,向街拐角处看看,“对面冰糕店里的人可真多。”小孩子装作无意地说。
正要找机会笼络李颂国的马树亭果然心甘情愿地掏出一枚五分硬币,“想吃就
去买一勺吧。”
“那是买白的还是买粉的呢?”小孩子将硬币在两手中间抛来抛去。
马树亭巴结地笑笑:“那就先买一勺白的,再买一勺粉的。”他又掏出五分钱
放在孩子脏兮兮的小手里。
李颂国一踮一踮地向冰糕店里跑去,马树亭坐在台阶上抽着烟等他。马树亭的
心里充满了喜悦。他尤其佩服自己的眼力,十年过去,他还会将那个小冤家的孩子
一眼认出来。眼睛、鼻子、还有眉梢上若隐若现的忧愁,这一对母子几乎一模一样
--他从来没有忘记她。她总是从红色油漆的气泡里,蓝色油漆的气泡里,黄色油
漆的气泡里显现出来,背景是深绿色的夏天,悲痛欲绝的石子路,蚂蚁在集体搬动
一片马蹄莲长着斑点的花瓣。炽热的阳光下,街口蒸腾着臭哄哄的沥青,城建工人
光着膀子往交通岗厅旁边涂抹着这种新玩艺。她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挎着一个包袱,
比嫁给他时带来的东西更少,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一个口袋里装着一张离婚证
书,印章鲜红,如愿以偿。而他呢,就像一块抹布一样给扔掉了。他回到家里,屋
子里的东西一样没少,一条尿布还在幔帐杆上滴着水,散发着甜丝丝的尿臊味,一
堆衣服整齐地放在床头,可能是李淑兰觉得欠他的太多,临走前将他的脏衣服集中
洗了一遍。从她提出离婚到她搬走,她尽职尽责地做了一周令人称道的妻子,不管
她怎样厌恶,她仍然曲意逢迎地满足他。她走了,却把女人的全部好处留在了他的
记忆中。李淑兰留下的还有那个旧信封,里面是她短暂的知青生活能收集到的好看
的商标。在做了半个月的思想斗争之后,马树亭决定以交还这个信封为借口去见一
下李淑兰,李淑兰辞职了。这意味着她彻底走出了他的世界。不留一丝痕迹,不留
一点幻想。
前后都算起来,马树亭的婚姻生活刚刚超过一个月。但结没结过婚就是不一样,
打那以后,马树亭尤其喜欢填写各种履历表,他总会郑重其事的在婚姻状况一栏写
下离异两个字。随着年龄增大,他没有机会,也不再考虑组建家庭。婚姻成了畏途,
他唯一的渴望就是认养一个儿子,这种想法实现起来注定会有难度,谁肯把一个孩
子送给一个愁眉苦脸的老鳏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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