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总会显现出善意的一面
命运总会显现出善意的一面。十天前,马树亭从一个熟人那里无意中听到了李
淑兰已经住进精神病院的消息,而“他的儿子”就和他住在同一个厂区。他等在那
孩子上学的路上,毫无费力地将他从一百二十个孩子中间剥离出来。正当他盘算怎
样和那个公认的脑子有了毛病的外科医生交涉,说服他让李颂国和他马树亭一起生
活,结果就获知了医生的死讯。
阳光照到生产饲料公司的玻璃窗上,反射回来,映在红旗饭店的台阶,也映在
马树亭的红脸上。他低下头,恰好一只小鼠从水泥台阶下面的石头缝里钻出来,见
到旁边的黄胶鞋它愣了一下,没等马树亭抬起脚来,小鼠已如投出的石子一样向饭
店的库房窜去,消失在大墙墙角黑褐色的老仓子下面。老仓子是一种能结出黑褐色
果实的植物,果实长满硬刺。马树亭蓦地一惊,那孩子逸出了他的视野--他从冰
糕店的门口消失了。
一定是出了岔子。老鳏夫摇摇晃晃地斜穿马路,脑子里抱着孩子出走的女人和
方才那只倏然不见的小鼠的图像交替出现。一辆心怀叵测的老吉普车在他前边嗄然
而止,庆幸没有出事的司机脸色苍白地探出头。老头抬脚踢开一块脏纸壳,被地上
的影子扯得趔趔趄趄。冰糕店里弥漫着凉爽的香精和水果混和的气息,老头慌乱得
都忘了提提鼻子嗅一嗅。长着一口龋齿的大眼睛服务员否认她看见过那个小孩子。
“我亲眼看见他走到店门口。你怎么说没看见呢?”马树亭的鼻子尖渗出凉津津的
汗珠。
那孩子却出现在对面,他正在台阶上站着东张西望,他在那等他!马树亭的鼻
子一阵酸楚。
“我还以为你走了。”小孩子埋怨说。
“我去看看你吃没吃完。”老头尴尬地说。
“我没去吃冰糕,”小孩子怀疑地看看老头的表情,“我改主意了,去那面吃
了一个油炸糕。”他用袖子抹抹嘴唇。
“你还想吃冰糕吗?”
“改天吧。”小孩子轻松地说,“现在咱们去哪?”
“回家,咱们回家呀!”马树亭急切地说。
“不行,”小孩子摇摇头。
“为什么?你不是--”老头紧张起来。
“你想哪去了?”和他妈妈一样精得像只兔子。“和你走可以,我总得去曲叔
叔那收拾一下东西呀!”眼泪忽然涌上了眼圈,悲伤这时候才真正地袭上心头,他
抽咽起来,小手拉住老头的衣襟,“我舍不得曲叔叔……”
已经有工厂和机关的门口挂出了挽联,挽帐中间挽着大大的白绢花。萧瑟的秋
天更加肃穆。头顶的天空仿佛低了,浓重悲哀的气氛压迫着人们的神经。天幕低垂,
伟大领袖永垂不朽。
“孩子,咱们得先悼念毛主席,然后再去看你曲叔叔。你曲叔叔的爱人叫什么?
赵剑苹,市医院。”马树亭记住了,在他把领养的手续办完之前,他打算先不让颂
国和那一家人见面。
行人的胸前佩戴了白花,擦肩而过的人立刻调整脸上的表情。小学校门口,两
个听到哀乐还在课堂上打闹的孩子被揪出来送到校门口的松树下罚站, 抱孩子经过
那的妇女小声叮嘱孩子不要笑。
颂国跟在马树亭的身边,这一对残腿的人短的却不是一条腿,每走一步身体都
往外歪斜一下。小孩子听着衣袋里那两枚硬币不时地撞出悦耳的响声,暗自庆幸老
头没有察觉他的花招,他只是出去转了一圈,他把两块硬币存下了。他把小手伸进
衣袋里,想象着硬币上密布着的一排排的小水珠。
沿着碎石铺就的石子路,踩着死蝴蝶翅膀般的落叶,路过五七馆,这里曾举办
过一场又一场的乒乓球比赛,现在已被布置成一座悼念领袖的灵堂,松树枝覆盖着
暗红色的板门,里面发出移动物品的空洞骇人的回音。再往前走,是一片砖木构造
的简易房屋,矮屋中间耸立的三层水泥构造的洋房是汽研招待所,并排而立的二层
小楼被叫做阿尔巴尼亚小楼,是当年来华工作的阿尔巴尼亚专家的寓所。由于中苏
交恶,这里早已人去楼空。但这附近的住户仍然时常记起那些高鼻梁深眼窝的外国
人。他们十分友好乐观,总是笑眯眯的,一有空闲就聚到楼前的草坪上踢足球。那
时候,楼顶的喇叭里总是回荡着同一首歌曲:“北京地拉那,中国阿尔巴尼亚,英
雄的人民,英雄的国家。”这歌声同样激动着大鼻子的外国人,这时,他们会停下
那不知疲倦的双腿,随着广播和围观的中国人一起合唱,他们白短裤伸出的长腿上
密布色斑和发黄打卷的汗毛, 踢踏着和着节拍。有一天早晨,他们和苏联专家一起
提上笨重的行李,集体乘上了门前的大客车。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有小孩子小心翼
翼地爬上一楼的窗台,房间里空荡荡的,散发着霉味,有一个房间地当中的桌子上
还扔着只破皮箱。草坪上的草长疯了,在草地里捉迷藏的孩子偶尔还能拾到一两只
烂球鞋和铁制的钥匙链。
李颂国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尤为高兴的是,马树亭的家就住在
这座阿尔巴尼亚小楼的后面,和小白楼仅隔着一条街道。马树亭力图使李颂国相信
他曾在这间四周墙上涂着蓝漆的房子里住过,李颂国很快对这个新家产生了亲切感,
因为马树亭准备将堆放杂物的房间腾出来给他做卧室。马树亭鼓励男孩自己设计房
间,然后匆匆走出了家门。
马树亭走后,李颂国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道白光忽然从眼前划过,李颂
国真的感到自己确实就在这座房子里住过。他毫不费力地从放杂物的木头格子的顶
层找到了那只旧塑料编筐,里面团着一小团破布,当然,奶味和尿臊味早已消失,
但他知道这是他当年用过的东西。他还想起了自己躺在床上的情景,母亲刚洗过头,
头发还湿漉漉的,一滴水滴在他的脸上,一直流到他的耳廓,他的眼睛追逐着母亲
的身影,李淑兰梳着粗粗的两条长辩子,走动时,辩子晃来晃去。他还记起了十几
年前的马树亭,委委琐琐,十分愁苦,闷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没有谁能记得襁褓中
的事,可当年的情景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是马树亭的暗示在起作
用,他只为这些发现搞得大为头痛。
他来到大门口,没有钥匙,他不敢走得太远。他只能看见草坪的一角,有人在
上面晾了三条床单,一条是草绿格子,另外两条是蓝地白花,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
人,他在门口的石头上坐了好长时间,只有两条狗,在小白楼的墙下面跑来跑去,
后来它们便公然交 媾起来。那两条可怜的畜生刚连在一起,隔着两户人家的黑大
门猛地开了,有一个老太太冲出来,她抡着一把煤铲向狗奔去。狗恐惧地拱起腰,
哽哽叽叽却撕扯不开。煤铲准确地砍向两条狗的连接点,两条狗凄惨地吠叫,徒劳
地做着回身扑咬的动作,一边躲着煤铲转圈。老太太却一声不吭,只顾用力砍着,
锹头砍到公狗的后胯上飞了出去,她发愣的工夫,狗已分开了,很显然,尤其是那
条公狗伤得不轻,惨叫着一跳一跳地逃开。
老太太弯腰捡起锹头,安上木把,倒过来顿了几下,她倒提着锹走回家去,并
且将门狠狠地带严。那条母狗这时才贴着墙跟跑到公狗旁边,公狗在草丛中藏了半
个身子,狗头抵进草棵里全身不住地哆嗦,时而发出一两声哀婉的呜咽。
天黑了,马树亭还没有回来。李颂国没有点灯,任由屋子里的光线黯淡下去。
他两手拄着下巴坐在饭桌前面,真要命,他一连打了五六个寒颤,然后开始头疼,
四肢也开始酸软,倦意像蚂蚁一样在骨缝里爬来爬去,他嗅到一股烂山楂的味道,
喷嚏好象随时就要喷鼻而出,自己又无法迫使它打出来。他渐渐失去了耐心,和衣
倒在床上。自来水的水龙头有节奏地滴响水池,隔着间壁能听见邻居家的挂钟敲响
六下……尸体在水波中荡漾。尸体翻过来,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仰泳的人。陌生的
湿头发粘在眉毛上方,双唇盖不住的牙齿……猛地惊醒了,房间里反而不象刚阖眼
时那样黑暗,能看见地桌上的茶杯和暖水瓶,还有一架塑料壳收音机,邻居家的自
鸣钟嘀嘀哒哒,和厨房的滴水声混为一体。他的眼皮沉得撑不开,就像两块浸满水
的旧雨布。
李颂国再次从惊悸中醒来,房间里的灯亮着,老头神情悲伤地坐在床前,表情
就像受伤的狗一样哀痛。
“你的脸怎么这样红?”老头这时才注意到孩子的脸色异样。他摸一摸,吃惊
地说:“你发烧了,我去给你找两片药。”
马树亭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两手空空,回到床边,表情变得迷茫,他好象忘了
自己想要干什么。
晚上,李颂国迷迷糊糊地听见了身边有人在低声抽咽,老头压抑的哭声就像缺
少润滑的喑哑的风箱。
第二天一早,高烧不退的李颂国注意到马树亭的眼睛红肿。马树亭已经去过颂
国住过的地下室。地当中放着一小堆属于男孩子的物品、书包,不多的衣物,他几
乎没有什么玩具,一小堆木头块也给搬来了。那个大个的纸箱里的东西属于男孩的
母亲,最上层的鞋盒子里放着用了大半的友谊牌香脂和蛤蜊油,一把断齿的化学梳
子,一扎没用过的皮套……一样不少。马树亭甚至没有忘记把挂在门后的软檐帽也
取了来,马树亭告诉男孩,他原来的住处已经空了,曲建国的遗物被他家人取走了,
他还得到对方的许诺……这个时候外科医生的妻子没心思顾及一个毫不相干的残疾
孩子。也就是说,他不必再掂记什么了,可以安安心心地在这住下去。
马树亭宽慰男孩。在家里安心休息,说他会托人替他把假条捎到学校交给老师。
他安顿颂国吃下一碗油汪汪的鸡蛋面条,然后才赶去单位参加悼念毛主席的集会。
中午,老头又匆匆忙忙地赶回来,给男孩准备午饭。他还带回了老师的准假条,学
校也在开展悼念活动。
持续的高烧让李颂国在床上躺了七天,又不幸地引发肺炎,他不得不住进马树
亭享受优先待遇的职工医院。在医院里渡过了寂寞的十天。他出院的时候是十月初,
他特地去了五·七湖一次,湖水更加枯瘦了,蒲草被人点火烧过,在曲建国的尸体
被发现的地方插放着一根竹杆,上面缠着一个黑布条,布条在风中像旗帜一样飘着。
李颂国有点渴望乱哄哄的校园生活了,病后初愈,他踏进校门时竟感到十分激
动。校园里贴上了一张一条的新标语,这回揭批的是王张江姚,四个在北京想纂党
夺权的人。
李颂国上学的第一天就参加了全市规模声讨“四人帮”的大游行。游行的队伍
行进得十分缓慢,拥塞了街道。李颂国所在的队伍来到地质宫广场时,集会演讲早
已开始了。为了看得更清楚些,有人爬上了广场的杨树,李颂国和他的同学们则上
了身后的坟头,那是十年前在造反武斗中阵亡者的坟墓。忽然叫声一片,有人将坟
头踏出了窟窿。李颂国十分兴奋,喊口号喊哑了嗓子,他看见许多人的脑门都汗津
津的。广场上掀起了一阵阵排空的巨大声浪,高举的拳头如墨绿色的海洋里等待盛
开的一眼望不到边的黄色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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