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又能看上外国电影了(1)
炉灰线区有三所幼儿园,一所叫做红星,一所叫做红旗,另一所不怎么知名的
幼儿园在一天夜晚毁于一场大火,大火险些引燃附近的一处堆放化学物资的仓库。
肇事者很快就被查出,他们是四个习惯于逃学的中学生,晚上跳进幼儿园里偷着吸
烟,结果留下了火种。他们被拉出去游斗了三天,街头歪戴帽子的小流氓和爱斜眼
看人的“马子”们就都有些收敛了。解放牌的大卡车仍是游街的专用交通工具,孩
子们看见它就想到了游街。
阿尔巴尼亚小楼前面的草坪有几处被锄去了荒草,有勤快的人开垦之后种上了
苞米和豆角,一小片一小片庄稼让草坪有了透气的感觉。还有,人们又能看上外国
电影了,罗马尼亚的《雪地英雄》、《夜袭机场》,朝鲜的《难忘的人》、《金刚
山的姑娘》。有电视的人家还可以看到又臭又长的朝鲜电视剧《无名英雄》和《火
车司机的儿子》。总之,除了那场不大的火灾,1977年春天的头开得不错。背荫处
昨天还有黑乎乎的残雪,第二天便是一片葱茏。杨树最快速度地摇落了紫红色的杨
花,再看时,碧绿的叶子被露珠浴过,新绿欲滴,亮得晃人的眼了。
在学校里,白衬衫蓝裤子仍然是流行的服装,学生们还被要求使用礼貌用语,
见了面要说对不起、请、不客气。因为掀起了学雷锋做好事的高潮,七十一栋的小
张瞎子每天都有人接送了,并且由开始的一个人变成了一个七个人的护送小组。小
张瞎子生下来就双目失明,一直是孩子们讨厌的角色。但更多的孩子却经常为没有
好事做而苦恼,他们为了得到表扬,常用的做法是把自己家的东西交给老师,说是
捡的。家长们也常常因此找到学校,他们和老师达成共识,认为孩子们的心情可以
理解。李颂国对这些人的做法却嗤之以鼻,他坚信自己会找到一件大家都没有想到
的事情去做。他拿上一把笤帚跑到红旗饭店,他来晚了一步,已经有三个孩子等在
那里了。孩子们争抢着抡起了笤帚,他们的笤帚悄悄地慢了下来,客人们吃着的花
卷和羊杂汤的香气愈来愈浓。李颂国看看,那几个孩子也和他一样,在观察着别人
的表情,他们好象患了集体性感冒,吐噜吐噜地提着鼻子。孩子们的心情渐渐地发
生了变化,几乎是不约而同,四个孩子笤帚抡起来,饭店里立刻尘土飞扬,正在吃
饭的客人们先是皱眉,然后站起来,纷纷用袖子盖住汤碗。饭店的负责人跑出来大
声嚷嚷,他们跑了,跑出很远才敢回头。他们发现自己真的做到了做好事不留名。
垂头丧气的李颂国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王婵,小姑娘见了他眼前一亮,立刻跑
了上来。自从外科医生出事以后,他们差不多有半年时间没有打过招呼了,即使见
到,也迅速避开。他们的年龄还不能洞悉一切,但他们已能隐隐约约地感到外科医
生的死和自己有关。王婵比以前瘦了,高了十几公分的样子。
“李颂国,李颂国,”王婵说,“我这有一本好书你看不看?”
“不看。告诉你,我们约好了不和女生说话。”李颂国想,她一定又在打什么
主意。
果然,小姑娘继续诱惑他 :“你听说了吗?五七馆看电影实行敞门入场。”
“那又怎么样?”他警惕地打量对方。
“你就不想去看电影?”小姑娘说话时习惯性地偏着脑袋。“听说今天上演的
是 《熊 迹》,捉苏联特务的片子。”
“ 你有票? ”他可不会轻易上当。
小姑娘脸红了,摇摇头,“我的钱给敬老院的大娘买水果了。”
“你撒谎。”李颂国一眼就看出了破绽。
小姑娘的脸更红了,“我没有,我就是买了。”
“我得走了,我们说好了不和女生说话。”他想,电影院敞门入场的消息他知
道得太晚了,今天无论如何得去看一看。
“你别跟着我,我现在要去看电影了。”他学着王婵的口气说。当初她就是这
么对他说话的,她说:“你别跟着我,今天我想去跳绳。”李颂国的心里充满了报
复的快意。
那个女孩没有跟上来。李颂国赶到五七馆,门口果然没有人收票。敞门入场,
是炉灰线区采取的倡导文明礼貌的措施之一。然而,电影院的负责人明显高估了人
们的文明程度。一九七七年,花两角钱看一场电影毕竟还要算是一项奢侈的消费。
当时的普通酱油每斤九分钱,优质的是一角一分,因为里面加进了味精。既然敞门
入场,虽然也有可能被清出场外,但他们并没损失什么,碰巧还能看个满场,何乐
而不为呢?
李颂国挤进去的时候,电影院里早已爆满,有的座位上甚至坐着两个人。拿着
手电的工作人员一边查票一边吆喝,几只手电光交叉着在场内扫来扫去,他们和混
进来的人发生了争吵,吵骂声超过银幕发出的声音。他刚找到一个地方站好,西北
角的方向忽然大乱,有人厮打在一起,满场立刻发出嘘声和口哨声。灯亮了,女孩
在尖叫,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来。
李颂国试着挤了两次,他无法更近距离地观看是什么样的人在斗殴。他十分扫
兴,接下来人群开始骚动。电影被迫中断,负责清场的工作人员增加了一位,他只
好提前退场。
王婵竟在电影院的门口等他,这大出李颂国的意外。
“我没骗你吧?”小姑娘讨好地说。
“那又怎么样?”他像一个硬汉一样转回头。
王婵说:“李颂国,明天我去接你上学好吗?”
他警惕起来,“你等我就是为了说这事?”
小姑娘的声音热切起来:“我去你的新家门口等你,我还可以为你背书包。”
小姑娘强调着新家的字眼。
原来如此,这小姑娘被做好事的想法逼疯了,竟会想到这个主意,她把他当成
小张瞎子呢!他的脸色登时变得通红。
“你怎么了?”女孩担心地问,她立刻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一定是有谁和
你说过了对吗?这不行,我是班长,我更应该关心残疾同学。”
她在污辱他,他最好立刻走开,走得远远的。他走了,脚下的路却更加不平,
她一定在看他的左腿,它现在僵硬得就像一根棍子。
那小姑娘却不依不饶,“你说话呀?”她跟在后面,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
势。
他站了下来,他的脸色肯定把女孩吓着了,她差不多已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好吧,我答应你。”他咬着牙说。
王婵如释重负,“太好了,我去过阿尔巴尼亚草坪,我知道你住在那。”
“不过,你得为我做一件事。”李颂国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梦境。
“什么事?”王婵的嘴唇湿润润的,阳光正在红领巾的下面驻足。他觉得声音
涩涩的,“我让你亲我一下。”
女孩的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要脸。我,我要告诉老师
,你,你流氓。”
男孩残忍地笑了,“你去告吧,我也会对老师说,你根本就没给敬老院买什么
水果。反正我无所谓,可你是班长,班长撒谎就不称职。”她真不是他的对手,他
一句话就扭转了局面。他转身走了,书包不争气地一掂一掂。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
的窘状,赌气地把左腿踢抬两下,期望它长出来。
那个女孩追了上来,小胸脯剧烈地起伏,脸红得就像一个熟透的西红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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