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又能看上外国电影了(2)
“到树后去,就一下。”女孩坚决地说。
他本来想说就在路当中,可是他屈服了。他来到树后,作出一个在树枝上发现
了什么的动作,女孩左右看看,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卖雪糕的老太太,生意
不好,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女孩假装从男孩身边走过,头迅速一扭,她的嘴唇甚
至没有碰到他,可是他的脸颊一阵惊挛。
“现在,”女孩命令说,“把你的书包给我!”李颂国乖顺得就像一只养熟的
猫。
杨树在地下的根系长疯了,树与树之间伸长的根须扭结成抛撒在空中的旧渔网。
艾倒了几次之后,五 七湖边的蒿草长得更加茁壮,绿色的蒿杆没过夏天就黑得可
以冒充盆景中的核桃树。疯长的还有社会上的传言和各种时髦。打鸡血治百病,红
冠子紫吊坠的大公鸡倒了霉,鸡血被注射进人体虽没有什么明显的副作用,效果却
远不如传说中那么明显。接下来流行的是甩手疗法,走在街上摇头摆臂的人从对面
走过来,你可千万不要吃惊,他们的手绝没有被开水烫着,如果回头,十之八九你
还可以看见街的捌角处修鞋摊上有人做着同样的动作。医院里患肠道疾病的人忽然
多了起来,那是因为又开始流行喝生自来水,喝坏的只是信奉喝生水可以治病的人
中间的一小部分。
一个时尚就是一股风,整座城市像患了骚痒症。小胡同里,洗晒的打有补丁的
衣物从铁丝拉成的晾衣绳上往下淌着水,身穿防空头巾似的棉布衣服的孩子们兴高
采烈,挨家挨户地品尝着谁家的红茶菌好喝,这是城市里又开始流行的一种新时尚。
红茶菌的主要成分是醋和糖精,黑色的小坛子盖着红布盖,里面漂着一层坏掉的酱
油般的霉斑。各种时尚都为了一个目的,都是为了治病。人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
么病。可那些深夜时分还打着手电读看大字报的人仍然习惯性地捂着腹部,这为数
不多的脑力娱乐让他们吐酸水。朦胧的月光下面,街道两旁都是刚挖出的泥土,市
政部门又在挖掘下水道,整个城市如同涂了一层铅粉。即使没有人往深里想过,但
这个社会肯定又在等待着什么。
李颂国等待着马树亭带他去探望母亲李淑兰,老头好象把当初的许诺忘掉了。
这晚他没像往常那样听完男孩对母亲的回忆,这是每晚都要进行的必演节目,马树
亭总是不厌其烦地要求男孩描述他母亲的生活细节。“那次,就是你们上街买雨鞋
的那次,你妈跟你提到我了,她是怎么说的了?”“对了,你跟我说过她喜欢吃甜
食,这种习惯我可不知道,要不我在医院侍候她的时候一定给她买两斤红糖。”可
是那晚他打断了男孩,疲倦地背过身去,很快打起了呼噜。此后,马树亭开始避开
李淑兰的话题,他好象力图让李颂国也忘记她。这当然不可能,他们一起生活了三
个月以后,当时正在吃晚饭,李颂国终于忍不住了,“你忘了吗?”他放下筷子,
将汤碗推开。
“我忘了什么?”
男孩歪着头看着他,老头的表情迷茫慌乱,透着心虚。
“你没忘,你只是不愿意。”
马树亭放下饭碗,“过些天吧,”他歉疚地说,“最近厂里实在太忙了,我抽
不出时间来,过些天我一定带你去看你妈妈。”
“你说话不算数。”男孩决心不再克制自己。
“别哭了,别哭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对不对?我给你钱你去买瓶汽水喝。”
马树亭实在是缺乏处理此类问题的经验,他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孩子。过了十
天,李颂国又把这件事提了出来,马树亭惊慌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很显然他是一个
不知道怎样撒谎的人。他出去转了一会儿,回来告诉孩子说他的厂里没有准假,李
颂国知道他撒了谎,他没有揭穿他,他收下了老头给他的两角钱。
最后的一次是他们已经到了火车站,排队买票的时候,马树亭突然犯了胃疼病,
他捂着肚子,后来干脆在厕所里蹲起来,一直蹲到误掉了那班火车。他磨磨蹭蹭地
走出来,李颂国眼睛红红的坐在候车室的水泥地上,他担心孩子会哭闹起来,可他
没有。做为补偿,他又拿出二角钱让他去买汽水喝。这一次,李颂国把这种补偿提
高到了五角。
李颂国用两角钱买了一小缸菱粉糖和几块叫高梁饴的软糖,这种糖是淀粉制成
的,外面裹着一层糯米皮,他把剩下的三角钱藏了起来。他看穿了马树亭一直在哄
骗他。从车站回来,他没有随老头一起回家,没背书包直接去了学校。他在校园的
篮球架下面坐了那么久。直到一只皮球滚到脚下,他抬起头,操场上奔跑着孩子们,
已经下课了。
他把皮球捡起来,给第一个跑过来捡球的同学一小块菱粉糖。他的身边很快就
围上来十几个人,都是他本班的同学,外班的根本凑不上来。李颂国没想到他这么
容易就成了核心人物,他让他们站排,他们就站成了一列,并且互相揭发谁站的不
直。包括公认的坏小子刘冬生也站进了排里,瘦弱流鼻涕的高春阳绰号叫“蔫淘”,
被排在了最后。
“每人只能吮一口,”李颂国拿出一块软糖,“我就剩这一块了。”伙伴们流
露出的贪婪的目光让他忘记了马树亭带给他的创伤,他的眼神瞬间跳动起恶意的快
活。
“听着,都听颂国的,谁也不准多吃。”张金耀站出来警告大家。
“谁多吃烂舌尖。”有人慌忙附合。
李颂国看了一圈,有五个人在舔嘴唇,吐噜一声,是高春阳在吸口水。
“蔫淘脏,不给他吃。”张英提议。
“对,不给他,不给他。”大家纷纷响应。
王斌说:“颂国,快点开始吧,一会儿上课了。”他第一个把嘴巴凑上去。他
没有遵守诺言,在糖上面留下了一小颗牙印。第二个人已急切地用脸把他拱开。有
人咬到了李颂国的手指,他正要叫出声来,他碰到了“蔫淘”的目光,他的心头一
凛,咧咧嘴,没有发出声音。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委屈、渴求,蕴着泪光。这一刻,
李颂国相信感到甜味的不是那些吮到糖的伙伴,而是没有尝到滋味的“蔫淘”,他
的目光中充满的是幻想,蔫淘不自觉地搓着两手,脚尖在地上踢出一个小坑。
铃响了,伙伴们一哄而散,只剩下蔫淘还站在那里。
“李颂国,”蔫淘发誓说,“我早晚要报复你。”他跑了,故意将左腿一拐一
拐。
李颂国在老师走出办公室之前离开了学校。这个世界这样经不住诱惑,他大失
所望。他用一块糖就摆布了十几个同学,一个人没有尝到甜头就发誓要报复他。他
残疾的左腿被女孩用来大做文章,不是因为怜悯和同情,而是为了获得表扬,为了
虚荣那个骄傲的女孩在树后面吻了他。李淑兰,曲建国,马树亭,许多人的脸在他
的眼前晃来晃去。对这个世界的困惑在他的身体内部冲突着,失望、仇恨,报复心
引起的征服欲,还有身体的某处悄然聚集的一股力量在小腹处蠢蠢欲动。为什么他
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为什么那么多人进了医院麻痹的顽症偏偏摊上他?有十万个为
什么需要解答,他相信自己可以问出更多个为什么来质问这个世界。
他来到五七湖,坐在湿乎乎的岸边,身下的泥土还有些许温热。湖上纷飞着蜻
蜓,西边的杨树林的树梢在风中摇动,吃力地托着慢慢沉落的夕阳。一片草叶拉伤
了他的手指,他抽咽起来。
哗啦一声水响,一个人从水里冒出来。
李颂国吓坏了,他骇得双手蒙上了眼睛。
“怕什么?小兄弟,你不认识我了吗?”
苏文兵拨开蒲草走上岸来,苍白的脸上挂着的水珠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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