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黎明的黄昏,有一个年轻的老头
苏文兵穿上衣服,在李颂国的身边坐下来。他们开始了交谈,“我把你吓坏了?
你肯定是看见了我被抓走时的狼狈相。”
李颂国点头承认,蝉声的间隙,他的大朋友呼吸极不均匀,胸膛在剧烈地起伏。
几条很细的云仿佛是看不见的手抽落在人间的鞭子,炊烟白白地浮荡着。
“事实证明,我没有错,苦难只能给一个坚持真理的人增加一份经历,让他更
加坚强。”苏文兵的眼睛熠熠发光,打定主意准备演讲一番。他还没有忘记在开始
之前肯定他的听众,“颂国,”苏文兵说,“你能问为什么?说明你已经开始学习
思考练习。”
苏文兵说:“在监狱里,我像你一样,思考了许多东西。为什么我们的国家这
些年来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是我们的人民天生好斗吗?为什么善良人被善良人迫害
致死?是什么泯灭了人们的良知?信奉斗争理论没有错,为什么我们斗争了仍然没
有好日子过?我们为什么要革命?为什么革命永远也不会结束?”
李颂国皱着眉头,必须承认,他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苏文兵习惯地舔舔红色的薄嘴唇,他的声音颤抖,就像湖面上泛起的一小圈涟
漪。
“是梦想,对新生活的梦想。”苏文兵拍拍李颂国的脑门,示意他的小朋友和
他一起思考。“可是我们实现梦想的做法可不大对头啊,”他说,“我们生下来不
是为了学会爱,而是为了学习仇恨。”他停顿了一下,一架飞机的翅膀在天空中闪
着银色光芒,飞机拉着一条白线,“飞机为什么会飞?不是空气,不是钢铁,而是
人类的智力教会了它像鸟一样地飞翔。可是充满灵性的人类又把天空变成了一个新
的战场。自私、贪婪、残忍、好色,这些坏习惯人们没有哪一样不是无师自通,可
是爱呢?他们怎么也学不会。”
“你是说爱?”
“对,爱是可以学习的一种技能,一种生活的本领。”
他自顾说下去,全然不顾那孩子不解的眼神。李颂国听不懂,不能喝采,也不
能指出他的错,他只是一个听众,这个孩子还无法理会他的大朋友悟出的所谓道理,
但他看出了他的大朋友脸上的失望,他用胳膊肘小心地碰碰苏文兵。巴结地说:
“我给你背首诗吧!”
“你会背诗?”苏文兵半是惊讶半是哂笑。
终于让对方对自己产生了兴趣,这孩子的鼻尖汗津津的,结结巴巴地说:“我
开始背了,你听完了可不准笑。”
一个黎明的黄昏
有一个年轻的老头
手里拿着一把暂新的旧菜刀
杀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死孩
这事被一个瞎子看到了
瞎子告诉了哑吧
哑吧告诉了瘸子
瘸子飞快地跑到公安局
公安局开着没有轮的摩托
用泥捏的照像机拍下了一个个场面
李颂国满以为苏文兵会笑出来,可他的大朋友肩膀抽搐起来,“都颠倒了,全
都颠倒了。”他的大朋友说。
如果你想看晚上七点的电视新闻,那你必须在六点四十分把电视打开,你必须
面对二十分钟让人难堪的画面。电视荧屏的正中间有一口红色的棺材,一个女人趴
在棺材上大声嚎啕。能不能不听这哭声?不看这糟糕的画面?答案是不行。如果你
中间将电视关掉,那么还要从头再来,因为程序就是这样设定的。据说彩色电视机
显像管的设计者正是画面上的女人,享受她产品的人也必须同她一起祭奠她死去的
丈夫二十分钟。彩色电视机在当时,还只是听说。那时候长春刚刚生产出梅花鹿牌
的黑白电视机,样子十分蠢笨。因此,听说这个有关彩电故事的孩子宁愿相信这是
真的。还有人传言这是为了抵制进口新加坡彩电。还有,卫生路有一处房子谁也不
敢去住。即使你把自己绑在朝南房间的铁床上,不管绑得多牢,第二天一早,你保
管会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一九七八年就是这样,人们乐于传播各种各样的小道消
息。
一九七八年,开始掀起了文学热,几乎所有的青年人都热衷文学。杂志上开始
对人性进行挖掘,并且第一次突破了爱情禁区。政府开始对过去十年的冤假错案进
行平反,但留长发和唱校园歌曲仍然会被视为不健康。
汽车厂的外事活动又多了起来,李颂国就读的学校是每批老外必到的地方。老
外来的前几天,全校开始大扫除,各班的男同学轮流刷洗所在楼层的厕所,小便池
都用抹布擦得锃亮。外宾通常被几辆大面包车拉到校门口,收发室立刻按几下楼内
设置的按钮,短促的铃声骤然响起,全校师生就都知道客人已经下车了。按着事先
内定的班级,老外由校长领着进行教学观摩。那些涂着浓浓香水、穿得花脸呼哨的
男女大鼻子立即被孩子们的天真热情和聪明感染了,闪光灯不断地从教室的各个角
落亮起。高文军在前面做珠算题,被不断闪烁的镁光灯吓得把事先演练好几天的结
果硬忘记了,老外却丝毫没当回事,还是拉着她的手有说有笑。老外接下去的活动
是观看文艺队表演。桂艳红和王婵她们此时是最辉煌的。桂艳红和王婵一样长着一
副漂亮的苹果脸,双眼皮大眼睛,梳两个羊角辫,舞跳得棒极了,她们跳得最好的
是藏族舞“哈达献给华主席”。表演通常在大会议室进行,从那里传来的歌声和掌
声让教室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心里痒痒。桂艳红她们经常得到老外给的礼品,不过每
一次都毫不犹豫地上缴了。
有一天,李颂国在放学的路上遇到了苏文兵,他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
过他了。苏文兵竟然长出了络腮胡子。他穿着一件挎篮背心,白背心上印着先进工
作者的字样,他已经是汽车厂成品仓库的一名临时工,正在巴望着能够转成正式工。
厂区附近每一次出现反动标语,他都提心吊胆好几天,生怕有人会怀疑他。天安门
广场事件刚刚得到平反,可还没有谁把他看做“四·五”运动的英雄。在人们的心
目中,他还是一个危险分子。他渴望爱情,并且开始迷恋诗歌,每天夜里都忍受着
性欲的折磨,对手淫的恶习深恶痛绝,工作时走神,每当有女性在身边走过,就陷
入自卑之中。
李颂国兴奋极了,在苏文兵之前,还没有谁和他认真交谈过。他央求苏文兵和
他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央求着去看看他的大朋友工作的地方。苏文兵怜悯地看看这
孩子,说实在的,他对这个孩子已有点厌烦,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他略向左斜
的眼睛。苏文兵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带上这孩子去工厂转转。李颂国高兴得双脚
在地上搓来搓去。
李颂国被要求和他的大朋友保持五六米的距离,苏文兵走得太快了,李颂国几
乎是小跑起来,一步一颠,书包拍打着他精瘦的小屁股,他气喘吁吁,甚至来不及
细看两边的风景。专用线上的堆着翻砂的废料,远处笨重的火车喷吐着白汽,脚下
的沙土路受到震动,他担心会一脚踏空。
成品仓库里排着一排排的解放车,车上蒙着厚厚的灰尘。这个车间只在某个大
人物来视察的时候才会用水集体冲涮,过后则会更脏。地上汪着一小滩一小滩的机
油,好处是人在摔倒时可以毫不防备毫无觉察,摔下去也并不重,只会在衣裤上沾
满油污。
空旷的成品仓库上面是漆着蓝绿两色油漆的铁架子,有的还缠着不知是哪一次
大人物来视察时留下来的瘪掉的汽球,靠门的地方挂着一个巨大的排风扇,发出呜
呜的啸声,抖得十分厉害,让人担心会将窗玻璃震碎,看上去,只要它一天不停,
就没有人想去修理它。而门上永远悬着旧帆布的门帘,同样沾满油污,有些地方露
出棉絮。
这就是那个上了全国粮票的地方,李颂国充满了新奇和敬畏,尤其是一下子见
到这么多的汽车,他对苏文兵羡慕不已。苏文兵隔着一排汽车一边用拖布擦着水泥
地面,一边催促李颂国看看就走,可那孩子就像一块粘牙的胶皮糖,不但不走,反
而攀上一辆车的脚踏板向驾驶室看来看去。
“那是谁?你想干什么?”一个穿着一身新工作服的中年人向这里走来。
“该死,你非给我惹点麻烦才高兴吗?你快下来呀!”苏文兵急得跺脚。
李颂国吃惊不小,忙不迭地往下跳,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等他爬起来,那
个中年人已经走上近前。
“小苏,这孩子是不是你带来的?”中年人以责备的口吻问道。
“主任,不是我带来的。”李颂国简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了眼睛。
“告诉我,谁带你来车间的?”中年人的脸色阴沉。
孩子的泪水在眼圈里打转,他吓坏了,求救地看着他的大朋友,“你看我干什
么?你可不要说我认识你。”苏文兵心虚地说,他站在主任的身后着急地向李颂国
使眼色,示意他快走。
李颂国已经失魂落魄,不光是因为害怕,更因为遭到了出卖。他怎么也不会相
信苏文兵会这样无耻,他竟然说他们毫不相识。他跺了一下脚,甚至不肯看上那个
叛徒一眼就向门口跑去。跑到门口摔了一跤,往起爬时他清楚地听见苏文兵在后面
说:“哦,还是个小瘸子,主任,你看见了吗?他有一条腿短。”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李颂国跑到一条河沟边,把头埋进草棵,两手使劲
地抠进泥里,一直抠出淤泥的腥味来,叫鸡爪子的草根被他攥出了黄色汁水。这是
一个炎热的夏季,汗水和泪水一直流到下颏。一只屎壳郎在他的头顶嗡嗡地盘旋,
散发着粘树汁的苦味和翅翼的腥味。河水淙淙流淌,蝌蚪迎着水头嬉戏。他停住眼
泪,双手揉着太阳穴。他想起了母亲,孤独漫上嘴角,他不得不扬起头大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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