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越乱越好(1)
一条电车道在汽研招待所前面的石子路中间穿过,一直伸向郊区的百货公司仓
库,那里是有轨电车的终点,终点的前方是一片农田,长着茂盛的向日葵,阳光下
一片金黄。向日葵秆上长着细细的茸毛,花盘上白嫩的葵花籽刚刚定浆,可以用来
接雨的蒲扇一样的叶子在有风的天气里像碧浪起伏。
沿着那条电车道,可以一直走到纺织厂。可是他从来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他总是压
不住要去探一探险的心情。坐在汽车厂三校的墙头上,孩子们搭拉着脚开始一
天的功课。不用说,李颂国已经成了绝对的主角,他对大家的许诺是给他们买菱粉
糖。
“今天,我给你们出一个谜语。”刘冬生用手挖着鼻孔,将鼻屎捻成小球弹向
墙下面的杂草丛中。潮湿的墙根底下长满青苔,上面趴伏着白肚皮绿脊梁的叫蛙。
金色翅膀的蜻蜓在蒿杆上起起落落。
“打开花被窝,伸手往里摸。掰开两条腿,就往眼上搁。”刘冬生出完谜语得
意地看看李颂国。
大家都猜到了这不是一句好话。可是谜底完全出乎意料,“你们别净往那坏地
方想,我告诉你们,是眼镜。”
大家恍然大悟:“唔,是眼镜。”
高春阳又高又瘦,他谁也打不过,现在孩子们将他绑在手压井旁边的那棵大树
上。李颂国亲自往他的脸上涂红墨水。蔫淘在大家的要求下开始装扮《红色娘子军
》中党代表洪常青。只有在这个时候,高春阳才能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记得刚演
完《牛虻》那阵,大家要推举一个挨揍的人,最后李颂国一锤定音:“高春阳最像
牛虻。”帮腔的老好子立刻大喊一声:“挺起胸膛,挺起你意大利人的胸膛。”高
春江挺起了瘦嶙嶙的胸脯,可是老好子一拳下去,他就弯下腰,哭了。
现在老好子点起了一只火把,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小张油毡纸。李颂国跟在老
好子的身后,大家开始围着大树转圈,一边转一边唱起了《国际歌》。倒霉的高春
阳一次次把脸躲开凑上来的火把。他的眼泪和红墨水混在一起滴在衣服上,他忽然
高叫:“打倒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
为了安慰倒霉的蔫淘,大家破例准许他一起去女孩们常玩的地方撞拐子。大家
一边撞拐子一边唱:“鸡蛋壳,鸭蛋壳,谁先倒了谁老婆。”
在他们旁边,那些女孩子正伸腿拉胯地跳皮筋,或者玩着跳格子的游戏。她们
边跳边叨念:“洗脸、刷牙、叠被,吧叽吧叽炒白菜。”
李颂国庆幸的是马树亭从来不要求他做这做那,如果他高兴,完全可以三天不
洗脸,五天不刷牙,十天不叠被,而且从来不吃炒白菜。
还好,她们换了新词,“要哪位?要红花,红花不在家,要你们姐俩仨。”
在那些女孩中,跳得最好还是要数王婵。她灵巧地活动着好看的长腿,圆嘟嘟
的脸上竟长出几小堆雀斑,如果晒黑了就看不出来。
李颂国的目光追逐着王婵,胸膛像有一千根草在随风摇曳,脸上更像长了湿疹,
他回味着春天时被那女孩触碰的感觉。
今天,高春阳新弄来三个中华“烟喷儿”,老好子他们十分眼红。近一段时间,
能够自由出入汽研招待所捡烟盒纸的只有高春阳一个人了。那里看门的是一个叫王
老八的门卫,留分头,穿鸡肠子裤子,脚下是少见的三接头皮鞋,他的腰里总别着
一把手枪,小馒头一样的子弹,他喜欢抱着小男孩亲嘴,边亲边摸他们的小鸡儿。
知道了他这种嗜好,大家便轮换着到门卫室去转移王老八的注意力,其他人乘机跑
进去,直奔楼层厕所的垃圾箱。汽研招待所新住了一批外来的专家,其中还有一个
外国人,不过他的鼻子不高,脸像一块被谁踏过一脚的玉米饼,孩子们不知道他是
哪国人,只知道他吸的是一种外国牌子的香烟。这种烟盒叠成的“烟喷儿”要价最
高,在15万左右,其次中华10万,新吉林2 万,最差的蝶花和迎春,这种香烟盒随
便在街上就可以捡到。捡来的烟纸叠成三角形,摞成一叠,用嘴吹气去喷,这种小
把戏总是让人乐此不疲。王老八,水里吧喳,洗脚水烀地瓜。被窝里吃被窝里拉,
被窝里放屁爆苞米花。
王婵她们停了下来,坐在一边开始收听有线广播。阿尔巴尼亚小楼的楼顶上有
一个高音喇叭,现在播放的是一出叫《小艾丽的星期天》的广播剧。故事是这样的
:小艾丽的爸爸失业了,动物园的老板找到他,动物园的一只猩猩死了,老板让他
披上猩猩的皮每天去荡秋千。小艾丽听说动物园来了一只懂事的猩猩,就一次次央
求爸爸带她去动物园,她爸爸哪能领她去呀?后来她妈妈抱她去了,她还向猩猩扔
了苹果。结果这只猩猩哭了,猩猩荡的秋千越荡越高,猩猩被抛到狮子园里去了。
眼看着狮子扑了上去,人们害怕地闭上眼睛。这时那只“猩猩”听见狮子趴在他的
耳边说出了人话,“朋友,我看你是人,我也是人。”人们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
那两只动物已经剥掉了身上的皮。然后,罢工开始了,人们发出愤怒的呼声。资产
阶级老板,包括动物园的经营者们缩成一堆惨叫着:“我的钱,我的钱。”
李颂国看见刘冬生在王婵她们那蹲下了。李颂国知道他想干什么。这些人中间,
只有刘冬生这样无耻和明目张胆。那几个女孩正在兴高采烈地玩“嘎拉哈”(猪或
羊的蹄腕骨),她们坐在地上,两腿分开,全都把裙子撩起来,有的撩到大腿上面,
只有王婵做的彻底,她将裙子堆到肚皮那,这样她暴露在外面的小花裤衩就尤其醒
目刺眼,只要稍稍换个角度,她的裤衩里面就会给看得十分清楚。而王婵正玩得忘
乎所以,根本没有注意这些。
刘冬生蹲下来,多了观众,女孩们玩得更加起劲。蝴蝶蝴蝶你落,你妈上草垛。
这群女孩就是炉灰线区的花蝴蝶。学习雷锋做好事,帮助老头卖冰棍,老头吃俩我
吃仨,气得老头直叫妈。妈呀妈呀水开了,把我的脚丫烫歪了。伙伴们越喊越起劲
儿,李颂园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满脸通红,他在替王婵害臊。
女孩们站了起来,向五七馆方向跑去,李颂国知道,又有人吵起来了。他注定
会跑到最后,必急如焚,一边跑一边判断出事地点。
正是盛夏的中午,太阳晃在汽研招待所的玻璃窗上,那些玻璃窗成了一千块火
镜,贴在路边树上的标语也仿佛要燃烧起来。肥胖的绿头苍蝇,在垃圾箱上面团团
转,有线广播开始播发一篇义正辞严的人民日报社论。他冲过那些声浪,一直跑向
热气腾腾的人群。吵骂声乱成一锅粥,更像一个让人找不到头绪的乱麻团。他终于
听清楚了,那两个当事人骂的是同一句话:“你是养汉老婆。”“你是养汉老婆。”
太阳的灼热只能给人们火上浇油。有轨电车拉响了铃声,正在枝头栖着的昏昏欲睡
的麻雀被惊醒后,认真地舔吮似已烤出腥焦气味的斑点羽毛,然后重新开始歌唱。
栅栏边的牵牛花开得蓬蓬勃勃。吵吧,吵吧,这个世界越乱越好。
李颂国早已习惯了这条街上各种各样的叫骂声。有时他和伙伴们还故意招惹叫
骂,看着对方愤怒涨红的脸取乐。尤其是那个卖菱粉糖的南方人可是吃尽了苦头,
南方人长着很高的颧骨,薄薄的嘴唇,挑着大个的肮脏的塑料袋子,走街穿巷。
“菱粉糖,菱粉糖,五分钱一大缸。”结果拿出来的却是一个很小的茶盅,只能装
五六块指甲盖大小的棉花糖,黑长指甲的大拇指伸进去还要占一块糖的地方。只要
小贩一出现在学校门口,孩子们就会立刻围上去,将事先安排好的孩子往前一拥,
乘机将装糖的袋子摁倒。这时,大家一拥而上,能抓几块抓几块,然后四散逃走,
卖菱粉糖的小贩无可奈何。这种场面通常是李颂国一个人设计,看见伙伴们扑上去,
他总是压抑不住一种恶意的快活。于是,有一天那个南方人改弹棉花了。就在五·
七馆的杨树趟子里支出一个塑料棚,棉花房的前面摊开雪花一样的棉絮,里面则堆
着一床床破旧的棉被套。南方人照倒要先收订钱。去年秋末,有一天棉花房忽然窜
起了火苗,等到把火扑灭,许多人家找到了自家送来的棉被套。弹棉花的小贩早已
经离开了我们这座多风的城市。这个南方人临走时还没忘记点上一把火来发泄他的
怨气。但李颂国相信他的耳朵一定红了,因为每一个上了当的女主人都会站在街头
不停地骂上一个下午。她们花样翻新,可以把一棵树一条狗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当成
假想的对手,她们也绝不会缺少观众,只要有人往街头一站,就立刻有人围上来。
这样的事还可以讲上两三天。更多的时候,用不上两天就肯定有新的战事发生。只
要你竖起耳朵,你总会捕捉到哪儿传来的叫骂声。骂声一起,各家的妇女大都出来
了,没出来的也推开窗户。有的拿着勾针,腋下夹着一个毛线团,一边打毛衣一边
观战。她们早已熟谙了那种阿尔巴尼亚平针,闭上眼睛也不会织错。有的手上还沾
着面粉,很显然是刚才还在厨房里为丈夫和孩子准备着午饭。
这次捉对撕杀的是老魏婆子和老孙婆子。看两人怎么比试:
一个偏头短发,一个长脸倒挂。一个常对邻里泄愤,一个惯从风中放泼。说破
鞋指头乱点,骂养汉唾液飞扬。一个唇薄利齿势难挡,一个脸厚迎头叫声长。一个
矛头直指胯下,一个出口不离裤裆。顷刻间见分胜负,霎时间要见英豪。虽是两个
街头妇,也要悍勇争一强。
当时艳阳高照,群情激昂。一架飞机在蓝天之上拉起一条白线。燕子在人群头
上翻覆穿梭。正斗间,老孙婆子大喝一声:“我操你八辈血祖宗!”老魏婆子一愣,
分明被击中了要害,她没料到老孙婆子会这样无耻。她当然不肯示弱,使出绝招回
马枪,“我,我操你。”
老魏婆子骂完得意洋洋,和身后的几个人交换着得意的眼色。老魏婆子扬起右
手,胜利的旗帜迎风飘扬。
“你操我,你得长那个玩艺儿。”老孙婆子眯缝着眼轻蔑地说,习惯性地抿抿
裤腰,她忽然激动起来。“你操我?对了,你说你想操我?来吧!”她将裤带一下
拽开,露出了大红裤衩。迟疑了一下之后,她一把把裤衩扯到腿弯,“我告诉你,
姓魏的,你今天不操还不行了!”人群一下子静了。转眼之间,胜负已定。老魏婆
子唿哨一声,卖个破绽,拨马就走。人群忽然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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