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没有出现
没有什么事比涨工资更能牵动人心了。这次涨工资的人数是建国二十八年来
最多的一次。政府还将涨工资做为一次深刻的路线教育,想让职工们和过去的十年
进行比较:“谁更关心人民的生死?”这还用说吗?从去年冬天开始,厂里就开始
进行民主评议,马树亭当然会在第一批涨工资的名单之列,但他向组织递交了申请,
表示要将他的名额让给更困难的工人。 马树亭的做法受到了广泛的赞扬,工人们
将他推举为职工的评议代表,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夜半从厂里回来,也会有人轻扣
他的房门。李颂国在十几天里竟然见到了几十个谦卑的男人,他们通常会带上2 斤
苹果,或一匣点心,来向马树亭诉说自己的工作和困窘。第一个人上门,马树亭受
宠若惊,他还从来没被人这样恭敬过,更何况他也有机会收受礼物了。没等对方将
话说完,他就表示尽他所有的能力帮忙,生怕对方怀疑他的诚意,他恨不能当场写
下书面保证。如果他会写字,也许他已经这样做了。
将来客送走,马树亭长时间地对着桌子上堆放的苹果和点心发呆。自从他结婚
那天接受过徒弟们的贺礼,几乎再没有人给他送过礼。可那早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即使镜子他擦了又擦,由于背面的水银大面积脱落,在五前年就斑驳发暗。而那个
双喜字的暖瓶壳干脆烂出了窟窿。十几年过去,生活像旧镜子一样越来越黯淡无光。
还好,他终于有了儿子。他最担心的是这孩子会和他母亲一样的无情无意。当初,
他还盼望着李淑兰有朝一日能够痊愈,为这个孩子,也肯定会和他生活在一起。
在将李颂国接进家的第二天,马树亭就曾瞒着那孩子单独去过李淑兰就医的松
风医院。
秋天。通往医院的狭窄的沙土路两边,是成熟的等待收割的庄稼。褐色的豆荚,
黄色的玉米,黑色的老牛在啃食河沟边的红茅公草,每一次都需要长时间的咀嚼。
没有风,汽车跑过,搅起空气和沙尘的涡旋,一只活跃的田鼠飞快地横穿公路。那
边的高梁地已经开始收割了,一排排红色的高梁穗慢慢地倒下去了。庄稼地里,一
个男人声撕力竭地唱着粗狸小调。
一群腊雀扑簌簌掠过医院的墙头,飞向右前方的向日葵地。马树亭的鼻子忽然
一酸。医院的老门卫向他招手,他来不及更多体会生活错位的伤感,慌忙迎上去。
可他被院方拒之门外,他除了一纸离婚书,再没有任何手续和材料证明他和病
人的关系,而离婚书又是拒绝他的最恰当的理由。
“没准她会想起我,你告诉她,我叫马树亭。”他试图说服门卫给他一次机会。
“你还是走吧。”门卫说:“医生说李淑兰想不起你是谁。”
“他是不是把名字说错了,我叫马树亭。”他还怀着一线希望。
“医生说他不想病人受到任何刺激。你还是走吧。”门卫不耐烦地说。
“你能告诉我李淑兰的病恢复得怎样?”
“看你也够可怜的,要不这样,你把你的地址留下,有关李淑兰的情况,医院
会通知你。”
奇迹没有出现。反正失望也不是第一次。在梦中他常常健步如飞,心中充满了
欣喜。也有沮丧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做梦,试图说服睡神允许他在梦里生活,为
了能多体会双腿健康的感觉,他一刻也不愿停下来。他爬山,累得全身酸软,也不
愿停下来去坐一坐路边的椅子。他跑步,路坑坑洼洼,他不时地踏进水坑里,脸上
也溅满了泥水,他就是不想停下来。从梦中醒来,他摸摸残腿,披上衣服爬起来,
走去李颂国的房间,这孩子会和他做同样的梦吗?李颂国的双腿也在被里轻轻地抖
动。他会梦见他的母亲吗?他找各种借口推迟带他去看他母亲,他藏着心眼,他想
让这孩子习惯他,离不开他。还有,他已经在医院碰过钉子,他不想让这孩子感觉
到他马树亭和李淑兰实际上已毫无关糸。有一天,他半夜起来小解,顺便去看看那
孩子。李颂国睡相十分不安,喘着粗气,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恶梦。他小心翼翼地把
压在孩子胸口的右手拿开,孩子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舒展了一下,他正要放
心地离开,那孩子忽然说了话,“你别动墙角的罐头盒子。”
“你说什么?”老头转过身来。
“我说不准你动墙角的罐头盒子。”
“什么盒子?”老头诧异地问一句。
孩子翻了个身,均匀的呼吸告诉马树亭,那孩子在说梦话。
马树亭在墙角的空罐头盒里发现了孩子在梦中透露的秘密——李颂国在偷偷地
攒钱,把零花钱十分艰苦地攒起来,并且已经攒够了五块钱。他吃了一惊,将钱放
回原处,从此留起心来,那孩子有两次确实动了离家出走的心思,甚至有一次已经
到了火车站。马树亭躲在厕所旁边盯着他,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小孩子在售票
口徘徊,小手揣进口袋里,表情焦虑地下着决心。候车室里忽然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几个人向售票口这面追打过来,那孩子给跑过来的人撞了个趔趄,双手抱头蹲在地
上发抖。马树亭几乎就要走过去了,那孩子已站起来,快步走出车站。
那天下午,李颂国是在胜利公园的猴山旁边渡过的,他一次次捡起小石块向猴
子掷过去。他瞄准的是那些抱着小猴的母猴。一直到天黑,那孩子才垂头丧气地走
回家。老头提前五分钟打开了家门。
他没有戳穿他的谎言,小孩子向他的监护人撒了个小谎,他说他在学校做作业
了。他没有责怪他,又给他一角钱让他去买算草本和红蓝铅笔。还好,这次李颂国
没有偷着攒钱,他给这些零花钱派上了新用场,他开始试着利用这些零钱换取同学
们的尊敬和地位,果然连最坏的坏小子也围着他团团转了。李颂国成功地成了孩子
们的中心人物,并且似乎放弃了再次离家出走的可怕念头。
这给了老头以启发,因此,当他成了喷漆车间工资评议的工人代表,他决心利
用好这个机会。有四个人登门造访过,马树亭的自尊心开始蓬涨。来了十二个人之
后,他已开始将没带礼物的人拒之门外了。
在开评议会的前一天,马树亭推着一架手推车走进工厂。他在厂党办的门口将
那些烟酒和糕点卸下来,然后一样一样地搬到党委书记的茶几上,摞起高高一摞。
马树亭将李颂国写的一笔一划的送礼人的名单交到党委书记的手上。马树亭再一次
成了先进典型,工厂展开了学习马树亭的活动。马树亭对自己的玩弄的把戏暗自得
意,他不在乎工友们对他的敬而远之和公开的敌意,马树亭的心中有一个更大的目
标,全国各地正在选派代表去北京瞻仰毛主席的遗容,能够见到毛主席,他宁愿被
打断他的一条好腿。
在单位里,马树亭极力表现,甚至很少说话。回到家里,他便会说个没完,他
安慰颂国,许诺下星期开资会给他买糕点和苹果。“那些苹果不能吃,”他教育孩
子说:“这是糖衣炮弹,是对工人阶级的腐蚀。”他尽可能把话说得动听,他向孩
子许诺一旦被选成代表进京,他会给他补偿,给他买北京产的糖果和糕点。私下里,
马树亭却忍不住心痛,舍不得那些上交的礼物。
电车只能通到几站外的纺织厂,洪水一天前就没过了百货公司仓库的窗口。
自从刘冬生在学校操场上捉到了一条一尺长的鲤鱼,淘小子们便开始每天在没
腿肚的积水中拉网。李颂国将马树亭放在墙角的纱窗改制成鱼网,一次他和高春阳
还真捞到了两条老头鱼,更多的时候,网到的是蝌蚪和蟾蜍。天时晴时阴,晴天水
里温吞吞的,蹦跳着扁担勾和水蛐蛐,校长室的门外水浅处生出了青苔。学校停课
早过了预计的十天,收音机播放的天气预报说,近两天还将有一场中到大雨。马树
亭从工厂回来,上衣搭在胳膊上,他已经穿上了新发的白背心,上面‘抗洪抢险
“的四个大红字十分抢眼。他给李颂国准备一盒糕点和香肠,放在壁橱的低层,他
生怕在他参加抗洪的时间里这些东西不够那孩子吃。还好,过了两天,上面通知下
来,险情得到控制,并且第一批上去的人也开始回撤。马树亭白得了一件抗洪的背
心,他这才想起来放在壁橱里的东西。好东西可等不到它发霉,壁橱里空了,李颂
国不知何时将这些东西一扫而光。马树亭呆坐良久,他猜不透那孩子想什么,但他
感觉出这不正常。
近一段时间,李颂国比以前更加孤独,除了高春阳,几乎不和别的孩子在一起
玩了。有一次他突然想组织伙伴们搞一次百米赛跑,他买了十块高粮饴做奖品,自
己当起了裁判。他摔响一个纸炮,伙伴们一起冲出去。看着看着,他的心忽然刺痛,
那些孩子们跑回来的时候,李颂国将糖块扔在起跑线上,已经离开了。那次游戏使
他自尊心大伤,对伙伴们贪婪和巴结的目光深感厌倦。他在马路边一直坐到点路灯,
然后把一盏路灯用弹弓打个粉碎,心里才感到舒服一点。
那段时间,孩子们最想喝的就是汽水,想得大家都快发疯了。长大成人以后,
他们每个都记得,他们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喝的饮料。当时,汽水是做为工人们的
福利形式出现的,在工厂的车间里,而且只有重体力劳动的工人才能喝到。汽水基
本的成份是糖精和醋,装在巨型钢瓶里,放在车间的门后或者墙角。拧开阀门,伴
随着吱吱的响声,洗衣粉水一样的泡沫之后是白白的液体,水汁迸溅。午休时分,
孩子们带着饭盒和捡来的贴着葡萄糖注射液的空瓶,翻过工厂的院墙和栅栏,最快
速度地冲到钢瓶前面,拧开阀门。在看厂门的老头和工人们发现之前,迅速操作,
然后四散奔逃。这样的事淘小子们已经得手过多少次了,但最近一段时间却屡屡失
手,有时他们还没走近钢瓶,院墙外就会传来几声怪叫,那是望风的李颂国在向他
们发出有人的暗号。不到十天的时间,没有一个人没受过伤,被摔碎的瓶子扎坏了
脚趾是最轻的代价,有人翻下院墙时摔得鼻青脸肿,扭伤脚踝,一次刘冬生还险些
将腿摔断。他们当然不会怀疑李颂国,一次大家聚拢回他身边的时候,他的鼻子被
人打出了血。
那鼻子是他自己故意撞破了,因为他怀疑高春阳发现了他在故意怪叫。他巴不
得有谁被捉住。破坏欲和恶作剧像两粒稗草籽扔进了粪堆,生根发芽,然后长出粗
硬的草节。
在家里,他明知道不该对马树亭充满敌意,老头是他现在唯一的依靠,可他就
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故意和老头作对,又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让马树亭内疚。有
一次他甚至找了一个图钉,尖朝上放在马树亭的床上,但他在老头准备上床之前将
那东西拿开了。
李颂国闯出一次大祸,那是在半个月以前。一天中午放学,他忽然记起弹弓还
放在书桌堂里,他返回去的时候,教室里只有王婵一个人在打扫教室,那女孩弯着
腰在够墙角的一个纸团,没有发现他走进来。一开始李颂国只是想吓她一跳,不知
为什么,他的一条短腿竟抬起来踹去,王婵就势趴了下去。王婵转回头,她没有骂
他,也没有喊人,女孩的眼睛里蓄满了屈辱的泪水。忽然,她蹙紧了眉头,她的裤
子里流出了鲜血。那是一个下雨天,闯了大祸的李颂国像一条落进陷阱的小鼠东一
头西一头地撞来撞去,有两次他险些给迎面驰来的卡车撞倒。
他一气跑到家门口,大门上那个充当摆设的邮箱竟然有人投进了一封信。真稀
罕,谁会把信给老头寄到家里来呢?想也没想就将信取出。信封上赫然写着松风医
院的名字,双手抖得历害, 好容易将信封撕开。坏消息像血浆一样喷出来——
马树亭同志:
本院很抱歉地通知您,病人李淑兰于6 月10日突发脑出血,本院虽进行了积极
抢救 ,
但终因病情严重医治无效,于6 月12日死亡,请您代为通知家属与本院联糸。
谢谢。
他疯跑起来。等他清醒一点,发现自己跑到了荒芜的五七湖边。
湖水漾到了反帝广场不远处的一处变电所,淹没了杨树林间的小径。那条小径
旁边有一条宽一米左右的水沟,现在成了一条河,汇流着附近的下水道里涌出来的
浊水,向湖里注去。反帝广场上,有人在汉白玉塑像的周围叠了一米高的土坝,草
包的缝隙渗透出泥水。李颂国抱着一棵杨树,烟雨迷朦中,他看见五·七湖上飞来
了一群打鱼郎,正在灌木丛和蒲草尖上起起落落。那里正是往日湖堤的位置,湖堤
上的几根电柱杆歪在湖水里。雨水从树上滴落,在树冠的遮蔽下仿佛比外面的雨还
要大。
雨水粘得他湿痒难耐,伏在树皮上的黑蚂蚁乘机钻进了他的脖领。他来到河边,
河边的一棵树下竟然栓着一条小船,他解开揽绳跳了上去,小船在湍急的河水里打
了一个转,然后向下游冲去。这时候,他才发现船上没有篙,也没有桨,他根本无
法控制那条小船,小船迅速向湖里冲去。雨大了,前面一片迷茫。李颂国闭上了眼
睛。眼看着小船就要冲进湖里,船体忽然一震,他给甩了出去,万幸的是他抓住了
伸进河水的一条树枝。船撞到了一块石头,已经翻了。
妈妈死了。
妈妈已经死了。
你已经没有妈妈了。
雨停了。乌云散去,太阳暖洋洋的,等他平静一点,发现身边的世界仍很繁忙。
淤泥壳的缝隙里蚂蚁在爬上爬下,专用线腾起一大团一大团的白烟,火车头吭哧吭
哧地喘气,风送来油炸食物的香气。他倦怠起来,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他在灌木
丛中睡着了。他没等到夜露上来,就和五·七湖哪个角落跑出来的鸭子一起踏上了
归途。李颂国回头看看黑下来的湖面,忽然间想起蒙在毯子下面的曲建国,他的脚
步慌乱起来,把那些鸭子撵得嘎嘎乱叫。在他身后的湖面上,太阳已经西沉。
他将那封信埋在淤泥里,他告诫自己不要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马树亭,那样
老头也许会抛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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