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婵死了
那是连雨天之后一个晴朗的上午,太阳照在马路边薄薄的一层淤泥上面,被冰
雹打落的糖槭树树叶的霉斑变黄变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香的潮湿的土味。
殡仪馆的车驶过东风大街,就停在五·七馆后面的便道上。司机是个这年头不
多见的胖子,带着一副白手套,他还穿着一件医生穿的白大褂。显然,他已经不耐
烦了,他倚在车门边抱着肩膀抽烟。不停的看表,大声叱责一眼照顾不到就用手触
摸车灯的小女孩,
这是一辆黑色的面包车,就像刷了一层柏油漆,没有光泽,黑得透不过气来。
“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要不是看在那小姑娘是这个居民委第一个申请火化的
人,我才不会有这个耐心呢!”殡仪馆的司机嘟嘟囔囔地说。
“你不要性急,老王太太把居委会也请来了,正在做儿媳妇的工作。”和他讲
话的老头巴结地劝说着,一边好奇地侧着耳朵,听那院子里传出的叫骂声。
马树亭说:“我儿子和那个吊死的小姑娘是同学。”
“我听说那个小姑娘死得挺蹊跷的?”
“这可不敢说,咱可不敢乱说。”
“孙女都没了,你还在乎你的那口棺材,你叫大家评评理。“王婵的母亲说。
“大媳妇,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这不是棺材的事。”王婵的奶奶人老得像一
颗干枣。
“这口棺材我要定了,我不会同意把女儿送炼人炉。”
“你这骚卖的,你是要纯心气死我呀!你要是把姑娘看住,也不会有今天,可
怜我挺好的小孙女,唉,都怪你。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是你们家的种不好唉,你还说到我头上了,她死了,你还骂她,她死了,你
还骂她。我可怜的小婵唉……我告诉你,我就要用你那口棺材殓我女儿。”
“我说了,这不是棺材的事。我已经和政府说过了。”
“从嫁到你们家也没看你这么积极过,响应号召,骗谁呢?”
“我就是要响应一回。我说了,这不是棺材的事。有些事我不能说呀,家丑啊!”
王家隐而不说的事早已经传开了,谁知道呢?那么大个孩子竟然怀了孩子!并
且出现了流产先兆。王婵的母亲打了她一宿,坚持问那孩子是谁的?这孩子就是咬
着牙不开口,母亲打累了,一觉醒来,她已经在门框上吊死了。
王婵死了。王婵死了。
李颂国在阿尔巴尼亚小楼前面的草坪上看见了高春阳。高春阳告诉他学校通知
星期三正式恢复上课,然后神秘地问他看过王婵的骨灰没有。
“真没想到,人会烧成灰。你知道骨灰像什么样吗?
李颂国摇摇头,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去看看。
“像盐。”
“像盐?”
“像盐。和盐一样白,和盐粒一样大。”
高春阳说:“你去看看吧,刘冬生他们都去了。王婵的骨灰就放在她家院子里
被人参观呢!”
李颂国在三站的站台上又坐了一会儿。54路有轨电车冒着蓝色的电火花。车停
下,哐当一声。小贩们挤满了汽车厂三站的站台,小贩们大多是一些中年妇女,脸
色黑红,戴着一副花套袖。卖瓜籽、口罩、鞋垫。山楂糕一毛五一块,上鞋底的大
马蹄针一毛钱三根,叫卖声和电车的汽笛交织在一起。他最后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王婵家的门口仍然排着长队,恰好驶来了一辆红旗轿车和一辆蓝色的小解放牌
卡车,即使空气中都弥漫着油漆味和汽油味的厂区,一辆红旗车竟会停在这条小街
上也令人惊讶无比,立刻就有小孩子围上去。而大人们则注意到了卡车上的宣传板
和一面系着粉色绸子的大鼓。宣传板上写的是“火葬是移风易俗新风尚”。几个戴
着柳条帽的工人手里拿着锣和鼓槌。他们在等待着大人物发出指令。那个穿干部服
的胖子神色庄重地走进王家院子。二十分钟后,他在王婵母亲陪同下走出来,他向
车上做了一个手势,鼓擂响了。大人物开始为王婵的母亲颁发奖状,报社的记者抓
拍下王婵母亲接过奖状的一瞬,她暂时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她更关心的
是大人物手中的那个红纸包,那是一笔数目不清的抚恤金。颁发的仪式过于繁琐,
大人物在鼓声的间隙对记者发表看法,他号召所有人都向王家学习,富有想象力的
话是:“如果现在不推行火葬,效区的农民们就会在坟头上种玉米了。”王婵的母
亲几乎坚持不下去了,她拿到了钱,眼中立刻涌出了泪花。她哭出声来,她没想到
女儿会以这种方式报答了她,她想起女儿脖子上的勒痕,把那个红纸包塞进裤腰,
一边猜测着里面会是多少钱。
锣鼓声被更宏大的声音淹没了。在街口处行来一支更大的游行队伍,高音嗽叭
播放着一曲歌颂张志新烈士的歌曲,张志新是辽宁省委宣传部的一名干部,1975年,
她因为怀疑北京的大人物而被当局割断喉咙然后枪杀。“向张志新烈士学习!”
“向四人帮讨还血债。”“喉咙断,真理存,革命精神永不灭。”
口号声、歌声汇聚着高音喇叭,声音如不透气的帷幕,把这个夏天整个包裹起
来。宏大的声音震得糖槭树的树荚抖动起来,游行队伍的汗水和激动使空气变得湿
润,马路上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香。下雨了,雨点打在姑娘激动的脸上和小伙子们
的臂膀上,溅开一朵朵小水花。雨中,游行的年轻人更加群情激昂。“让暴风雨更
猛烈些吧!”“你们雷,你们电,你们一起来吧!”
李颂国躲在五七 馆门口的雨达下面,目送着东风大街又一次大规模的游行队
伍在雨中走过。大街上有一个人蒙着衣服跑来,马路牙子下面已经有了奔忙的水流。
19路车爬上三站附近的坡路。他看见一个人在车后奔跑,那个人裸着上身,一只手
挥着湿衣服,显然已疲惫不堪,那个人乘公共汽车停在站台上的当儿超了过去,他
边跑边回头,但看见19路车又从后面开来,他又加快脚步。那个人竟然在和19路车
比赛。李颂国突然间认出了那个人,是苏文兵,没错,就是他。他的双腿颤抖起来,
生怕苏文兵会看见他。然而,没有。
在三十米远的地方,苏文兵摔倒了。
汽车刺耳的刹车声,苏文兵慢慢地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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