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不健康(1)
那年夏天,李颂国长得很快,皮肤变黑,两腮变硬,下巴第一次出现了几粒小
粉刺。更糟糕的是他的乳头处开始胀痛,他担心胸前会像女孩一样鼓起来,整日情
绪低落,忧心忡忡。这是继两年前那个倒霉的早晨之后的又一次绝望的生理历险。
那次情形还要更糟些,早晨起床,他看到左裤腿挽着裤脚,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两条
腿永远也不会一样长了,痛苦立刻淹没了他。他逃学了,下决心一到五七 湖边就
自杀。他向湖里走去,淤泥中的碎玻璃刺破了他的脚掌,回到岸上仍血流不止。他
把算术本一张一张撕下来擦抹伤口,他确信自已已经用不着什么书本了。等血止住,
他已经忘记了自杀,一步一踮地往回走了。倒霉的是这一次受伤的是右脚,他的心
情恶劣极了,后悔刚才撕坏了作业本,极力克制着往回爬的想法――“我可不要像
那些女生一样。”他烦燥极了。从前天感觉到自己乳头的胀痛开始,他的目光就从
女生们瘦嶙嶙的小胸脯离开了。在上星期,他还注意到她们彼此指指点点时神秘羞
涩的红脸蛋呢!李颂国拿不定主意该不该问一下马树亭,有几次在饭桌上话已到了
嘴边,他捂着胸口抬起头,马树亭正在咔吃咔吃地吃着腌咸的地环,嘴里发出吧嗒
吧嗒的声音。李颂国改主意了,决定长出李淑兰那样的大乳房来也不去问他。 事
实上,马树亭也没有心情去管他,这些天,他早出晚归,回到家里就唉声叹气。在
工厂里,他感到徒弟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崇拜他了,他的班组里有三男一女四个青工,
陈原和王红进做起了大学梦,正在复习,准备参加高考。那两个不参加高考的徒弟
更难理解,自从看过日本影片《追捕》,孙华山的嘴里总是重复着啦呀啦的调子。
一闲下来就诱惑林小曼脱岗和他去看电影。
担心林小曼会给坏小子们带坏,马树亭决心找她谈谈。一天晚上下班,他叫住
了那姑娘,“你信任你的师傅吗?”他这样开头。
“你怎么这样问?”林小曼疑惑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抹的一定不是雪花膏。她
的眸子晶亮,眼角略微吊起,流海齐在眼眉上方。这是一个十分喜爱干净的姑娘,
工作服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马树亭发现自己竟然不敢正视女徒弟的眼睛。他结结巴巴地说:“要是你信得
过师傅,怎么说呢,我和你父亲的岁数一边大。是一样大吧?怎么说呢——”
“师傅,你到底要说什么?外面有人等我呢!”林小曼的眼睫毛很黑很长,这
又是一个新发现。
“是不是孙华山?我就说呢,我看那小子每天都在打各种鬼主意,当心他把你
给带坏了。”他感到十分气愤,怒气冲冲。
“你说什么呀?师傅,他会带坏我?”这姑娘的话让他瞠目结舌,“要说我带
坏他还差不多。”
“师傅,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先走吧,我要换件衣服。”
转过身,马树亭的脚步变得有些踉跄,他没想到女徒弟会这样和他说话。他原
打算和她好好交流一下。他的脚踢到一块擦机器的破油布,对。他就像这块破布,
又脏又老,嘴里呼出混浊的臭气。
“师傅。”他听见林小曼喊他。
回头,看见的是林小曼的背影,那姑娘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穿裤子。“你可别象
我妈那样唠叨,要是在单位也有人天天管来管去,那日子可真是闷死了。”
天哪,她竟然没换好衣服--裤子--就招呼他,林小曼穿了一条浅粉色的内裤,
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慌忙转回头,大步往外走,老脸发烧,心里咚咚直跳。走出车
间大门,阳光似乎比正午还要强烈,他的工作服被汗水浸透了。他抬头看看,其时
夕阳西下,他冷却下来,心中万分压抑。林小曼凭什么不尊重他?他是一个老头不
假,难道他不是一个男人吗?他马树亭也是有过妻子的人。回家的路上,他的眼前
交替出现两个女人的影子,但李淑兰发白发亮的脸怎么也不如刚才的一幕清晰,他
想,他可能永远也等不到李淑兰出来了。
慢得就像蜗牛一样的54路有轨电车,从火车站的方向沿着市区转上一大圈,然
后爬上两公里的慢坡才能开到炉灰线区。有轨电车的铁轨中间长着很高的蒿草,草
叶上沾着电车上滴落的油污。阳光刺眼的时候,草尖反射出不正常的蓝色光焰。两
边的树色很深,你听见电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也不要急,它需要好半天才能爬到这呢!
夏天湿乎乎地散发着油污和汗水混合的气味,粘在马树亭瘦嶙嶙的肋骨上。只要走
进厂区,那件旧工作服就象长在身上一样,不管汗出得多少,有多难受,马树亭也
不肯脱掉他的工作服。现在,他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车间的墙角,那是个阳光照不
到的死角,散发着津津凉意。在这个角落,马树亭可以避免看见小伙子们结实的肌
肉。机台那又传来林小曼的笑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马树亭叹了口气,他知道
是孙华山又耍了一次怪态,这次他又用油污的大手在胸前按了手形?“她迟早会吃
亏的!”他为那姑娘捏着一把汗。
“师傅,你说谁会吃亏?”王红进从杂志上抬起头,戴眼镜时间长了,他的一
双近视眼眼泡发青,眼珠外凸,他还长着一口包牙,难怪他说不出动听的话。“你
说林小曼吗?”小伙子神秘地笑笑,“你没看出来吗?我敢说林小曼是在勾引孙华
山,用不了几天,他们就会搞到一起了。”
陈原迷缝着眼睛,垂诞地说:“要是她那么对我,我早把她干啦,师傅,你干
嘛这么看着我--师傅--”
马树亭站起来走开了,走进洗手间,对着小便池一阵咳嗽。他的胸口胀痛,他
打定主意明年七月到了时间就退休,他感到这个时代离他远了,年轻人玩世不恭,
贪图享乐,不再有高尚的想法。身边的一切都让人看不惯,长时间的工作损坏了他
的耳朵,可他宁愿听不见。他认为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不健康,演唱风格不严肃,
来听听那些歌名吧,什么《甜蜜蜜》、《初吻》、《给我爱》——歌名就不正经,
更不要说那“气嗓子”了。这样的歌曲装腔作势,勾引青年。他怀念原来的歌曲,
那么高亢,快节奏,硬得就像工人的脊梁。
最后一次政治学习是在什么时候?现在,下班以后没有人再组织类似的学习活
动了。时间一下子多得难以打发,马树亭怅然若失。他在房前开了一小块菜地,种
了小萝卜和西红柿。除了在地里消磨时间,他利用大量的时间看报纸。他给看警报
器大楼的收发员买烟,和那个一只眼的伙计换几份过期的报纸。报纸上的观点让他
欣慰,在青年人中大受欢迎的北京歌唱家李谷一由“歌坛新秀”变成了“黄色歌女”,
有文章说,她是“资产阶级音乐潮流和靡靡之音的典型代表”,是“腐蚀青年的罪
人”。报纸还掌握在工人阶级的手里,他拍死一只叮在脑门的蚊子,长出一口气。
站起来,招呼坐在门槛上乘凉的李颂国进屋睡觉。最近,李颂国也让他伤透了脑筋,
这孩子脑子好象坏了,经常逃学,心事重重。没准把他弄回家是个错误,这孩子对
他的依赖感正在减弱,看上去一点也不爱他。李颂国迟早会将线挣折,象风筝一样
飞走。当这一老一少在一起的时候,马树亭絮絮叨叨,告诉这孩子做人要有情有意,
知恩图报,心里却在揣磨,他们这种关系靠得住吗?也许他应该答应这孩子的要求,
同意他退学,早一点学习一技之长,学什么呢?修理钟表?裁缝?烹饪好象比这两
样更不适合。
林小曼和孙华山的关系有了突破性进展。他们约好了早些到单位,甚至到得比
马树亭还要早。他们成双入对,一起下班,把饭盒和脑袋并在一起吃饭。自从林小
曼明确了孙华山的关系,她已不再接到电话就请假外出。找她的电话也比以前少了,
靠电话最近的王红进已熟悉了那几个经常听到的声音。林小曼每次听电话,都努力
地避开孙华山,尽量压低暧昧的笑声。
孙华山私下里向王红进打听都是谁打来的电话,王红进还没有蠢到搬弄是非的
程度,孙华山恨恨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又是那个男的。”
一个雨前的中午,旋风在街口刮起碎纸片和尘土,马树亭看见五·七馆前面围
着一大群人,他挤上去,人群中间倒着一辆自行车,车座和后轮沾满血迹,地上有
很大的一滩血,血还未凝,看上去出事的时间并不长。他向周围的人打听,一个看
热闹的中学生告诉他,汽车厂的一个青工杀人了。
“我看得最清楚,可是警察不问我。”中学生提提松松垮垮的短裤,他的脸色
由于紧张有点苍白,但声音十分亢奋。“挨刀的男的和那个女的走得好好的,那个
小矮个就从大树后面冲出来,二话没说拨刀就刺。就是那棵大树,你看,他就从那
跑出来的。”
马树亭赶到单位,车间主任和支部书记早已等在那里,他们把一个胖子介绍给
他,胖子是厂区派出所的所长,他向马树亭简单询问了几句,诸如孙华山平时表现
怎么样,以及和林小曼的关系等等。马树亭最关心的是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胖子
说:“情形很恶劣,很严重。”一副不屑回答的样子,马树亭以此判断他破不了什
么案。
下午传来消息,受害者已死在职工医院。受害者是纺织厂的一名保卫干部,姓
王,二十七岁,妻子是市政府的打字员,有两个女儿。林小曼和保卫干部的不正常
关系已传得沸沸扬扬。最多的一种说法是林小曼从农村抽调回城,安排到现在的单
位都是姓王的一手办的。本来一开始林小曼还指望嫁给他,可他的妻子拒绝离婚,
还要到单位去揭发他。离婚的事情就拖下来,但他们一直保持着不正常关系。还有
人说林小曼的男友不只这一个人,她认识的人中还有一个是总厂的出纳员。不断地
有人来打探消息,王红进在车间门口挂了一块纸牌,“无可奉告”,可是这没有用,
你可以不做答,但不能无视好事者探询的目光。
一个星期林小曼都没有上班,马树亭借口人手不够,到劳资科去打听,劳资科
透露的消息是厂里准备对林小曼进行处分,“没准要打饭碗。”劳资员同情地说,
“林小曼也真是的,一个孙华山还不够吗?”她的话怎么听怎么有点幸灾乐祸。
高考成绩发布了,陈原和王红进同时考上了大学。这样,马树亭的四个徒弟两
个考上大学,一个进了监狱,另一个被工厂开除。他找党组织谈话,要求不再带徒
弟,支部书记是个南方人,说话口气很和缓,但坚决。他说孙华山和林小曼的事他
也有责任,党组织还有许多拨乱反正的工作要做。当然年青人的政治思想工作也不
应该松懈。他讲了有半个小时,马树亭都不得要领,他怨恨自己的思路跟不上组织,
再说他请求不带徒弟的想法并不坚定,连他自己也搞不懂是不是在试探组织上对他
的意见。最后,支部书记答应就他的问题进行研究,他一连几日忐忑不安。
研究的结果是马树亭被调到车间仓库做保管员。仓库距离车间有一百米,里面
十分宽敞,散发着清漆和金属的味道。门前种着十几棵丁香树,在雨后十分清香。
仓库的出库员叫马丽,一个很娇小可爱的女孩,喜欢吃零食,走路蹦蹦跳跳。马树
亭比较了一下,马丽单纯活泼,性格和林小曼完全两样。
两个月过去,转眼已是秋天,林小曼事件差不多已经淡薄,很少有人提起。
那封信转到马树亭手里的时候,他简直有些不知所措。除了收到过李颂国就读
的学校寄给他的家长意见征求表,再就是他的一个住在山东的远方侄子逢年过节会
寄来一包花生或者地瓜干,他和外界已没有什么书信来往。信封的落款只写了两个
字:内祥。他想不出谁会给他写信。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