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不健康(2)
信是林小曼寄来的。一张信纸,林小曼只写了两行字:如果你想帮我,就到我
家里来。
如果三天后还没见到你,我就理解为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不理我了。
信的背面有几行字写了又划,划了又写,马树亭只辩认出其中的两句话,一句
是“师傅,请借给我五百元钱,”另一句是“永别了。”
他注意了一下日期,信是九月二十日寄出的,今天是二十七日,马树亭的心一
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林小曼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
风卷起落叶、纸片和尘土,电车就在九月底阴郁的大风天穿行。街上的行人一
点也不见少,只是都低着头,来去匆匆。马树亭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凉风从漏缝吹
进来,他眯着红红的风泪眼,眼睛仍然看着窗外。他想那个姑娘八成已经没了,他
既巴望着早点赶去她的住处看个究竟,又觉得已没有用处。有一会儿,他悲从心来,
觉得林小曼白白地将他看成体已人,他辜负了她,心中有愧。车在铁路桥上停了一
会儿,桥下面有一个女人仰躺在路基上,满脸是血,他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当
然不会是林小曼,司机下去看了一回,和售票员通报说两分钟前出的事,一个妇女
被一阵大风刮下桥去。马树亭看见了路基下面拧了麻花的自行车。下车时,那个女
人血糊糊的一张脸仍然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解放大路一幢灰色四层旧楼里,林小曼住在三层朝阳的一个房间,走廊里散发
着公用厕所和厨房的豆腥味,墙面十分杂乱,电线胡乱地爬进房间,挂在窗框上的
尿布在向下滴水。一户人家的一个碗柜占了走廊的一大半,马树亭不得不侧着身子
让那个半白头发的女人过去。他向她打听林小曼,她吃惊地打量他。
“你找小曼?她认识你?”
“我是他师傅,我姓马。”马树亭连忙解释。
“哦,是马师傅,我听小曼提起过你。我是她妈妈。”女人的表情松驰下来,
她的嘴角下撇,眼袋很大。
“她没事吧?我接到她一封信。”马树亭心又悬起来。
“我现在懒得管她,她在屋里,你进去吧。我还要到市场上去,就不陪你了。”
马树亭看见她的步态臃肿,边走边叹气摇头。
看见马树亭,林小曼一点也没有惊讶,仿佛料定他会来似的。惊讶的倒是马树
亭,林小曼看上去并不像信上写的那么惨,她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薄毛衣坎肩,胳
膊光着。下面穿着一条白花的绿衬裤。她的眼泡浮肿,眼圈发黑,头发披散着,正
在和一个小伙子打扑克。她摘下贴在脑门上的报纸条,薄嘴唇吹开贴在嘴角的纸条,
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她的口腔红得不正常,扬起胳膊时一点也不顾忌黑而软的腋
毛。
“这是我师傅马树亭,唉,”她那样轻佻,随便地说,“你好象变胖了。”
马树亭尴尬地笑笑,一手捂住没有弹性的肚囊。他不知自己乐得是不是时候,
他环视着杂乱的房间,阳光从浅灰色的窗帘缝里照进来,立柜的反光照着墙上的发
黄的水渍,还有还在滴水的衬衫,一条脏抹布扔在地桌的碗筷旁边,桌子上还有咬
了一半的黄瓜和一把小葱。屋子里混杂着香烟和樟脑球的味道。马树亭想他也许打
扰了这对年轻人。看到林小曼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躺在床上,他多少有些意外,又
有那么一点失望。那个小伙子屁股象是粘在床边的椅子上,翘着腿,手里拿着扑克
牌上下打量他。
“你们接着玩,接着玩--”
林小曼已经下了床,从饭桌下面抽出一个木凳,“你坐,师傅,,我知道你会
来。”
听见这声音,马树亭压抑着的那点不快一扫而光。他想打听一下她的近况,她
似乎不想现在就说,因为她将小伙子介绍给他。“我邻居,小李。我去烧壶水,你
们先聊聊。”
小李终于走了。马树亭发现林小曼和方才已判若两人,她的头发失去了光泽,
患着严重的口腔溃疡。
“师傅,我怀孕了。”那姑娘的精神痪散,瘫在床头。
林小曼的手心冰凉,放在马树亭的大手里就像一个雪团。
“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帮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林小曼将手抽出,哆哆嗦嗦地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划了两根火柴也没点着。
时光倒流十几年,马树亭想起了李淑兰,她们是多么的相像啊。
马树亭压抑着心跳,还从没有一个女人面对面地和他坐在一起,说起这样一个
话题。马树亭极力地表现得像一个父亲。
“你妈知道吗?这事,我指的是你——怀孕的事。”
“知道,可是她帮不上一点忙。她除了叹气就是骂我,一坐到饭桌边就逼问我
孩子是谁的。”她在凌乱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想不起关一下散发樟脑味的立柜门,
里面掉出一截粉色的卫生纸。
“我告诉她,我不知道是谁的,她气坏了,骂我不要脸,发誓要把我赶出去。
即使不赶我,我也受够了。我受够了,他妈的,我真的受够了。”她把苍白的手指
使劲插进头发里,抱着头啜泣。
她说:“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你心里一定在说我不要脸。可我知道这个孩子
是他的,是孙华山的,虽然我们只有一次。”
林小曼抬起头,眼神万分迷茫。“你知道吗,师傅,华山被判了死刑。布告就
贴在胡同口。”
“可是我不能把这个孩子留下。”林小曼任由泪水流下来,“孙华山这个混蛋,
他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本来我和姓王的已订了婚期,他的离婚手续就要办下来了。
可是孙华山杀了他。我们说好了的,我们在一起一次,然后彻底分手。”
“小林,这不是你的错。”马树亭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她。
“你不用这样说,你和我心里都清楚,这就是我的错。”
走廊传来吵闹声,马树亭听得出来,其中有一个就是刚才走的那个小伙子的。
果然,小李推门进来,他满脸通红,十分气恼。“小曼,我在和她们争电费的事,
你家--你怎么哭了。”
“出去,”林小曼干脆地说,“我现在没心思和你谈电费的事,你爱怎么交就
怎么交。”小伙子摇摇头,走出去。
屋子里静下来,窗外刮进油炸麻花的香味,厨房的水龙头漏水,滴滴嗒嗒,应
和着地桌上马蹄表的声音。
“小林,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帮你,要是你需要钱——”马树亭喃喃地说。他的
手又被林小曼抓住,林小曼的小手凉凉的,有些僵硬。
“师傅,你帮帮我。”
“你,你需要多少钱?”马树亭后悔自己的钱带少了。
“不,我不用钱。”这倒出乎马树亭的意料。
“我想让你陪我去医院。”
“去医院?去医院干什么?”
“陪我去打胎。”
“陪你?打胎?”马树亭差点跳起来。
林小曼说:“如果我一个人去,医院不会给我做手术。师傅,我没别的人可求 ,
只好求你了。”
“可是,可是你不觉得我太老了吗?别人不会相信。”
林小曼急切地说:“会相信,怎么会不相信?”师傅没有拒绝,她长出了一口
气。
马树亭满脸胀红,“我想,你应该找一个年青人,我听说你认识许多人。”
林小曼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站起身,看得出,她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免得发作出来。
“你不答应也没什么,我知道你是怕别人知道。”
马树亭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怎么没想到这个呢?汗水流出来,他想,他肯定昏
了头了,真的,如果被人知道,被人知道他陪林小曼去打胎,别人会怎样想他呢?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都只想占你的便宜,一边想着怎样占便宜,一
边想着怎样脱身。如果你出了事,他们都变成了缩头乌龟,没一个肯出头帮你。我
算看透了。”林小曼长叹一声。
马树亭善良而怯懦的心忍受不了林小曼的叹息,他想,他不该让一个姑娘失望。
他做出了一生中最具有勇气的一件事。
“我不是说不肯帮你,”
“我是说我太老了,我老得都可以做你的父亲。”
林小曼的表现真让他难堪,她竟然走到他跟前,两手捧住马树亭的脸。
“师傅,你抬起头来,你不老,你真的不老。”
马树亭眼泪涮地流了下来,莫名其妙地抽泣着,心里明白,可就是控制不住自
己。林小曼抽回手,抱住他的肩头,轻轻地拍打,任由他哭成个泪人。
走在大街上,马树亭仍然羞愧不已。林小曼反过来安慰他,这事多么不可思议
啊。
晚上,躺在单身汉冷冰冰的散发霉味的被窝里,听着窗外刮落杨树叶的风声,
月光拓下的树影就在墙壁上摇晃,阳台的铁皮烟囱颤动着,不时地响上两下。马树
亭抖个不停,明天的情形会怎样,他已设想了上千遍,每次都心悸发冷。他担心被
人看见,不知道医生会怎么问,虽然林小曼和他定好,一切都由她来回答,但万一
医生要问他本人该怎么办呢?他想起陪李淑兰去医院的情景,现在又是林小曼,这
两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都和他无关,可是都需要他去应下那个虚名,命运一而再再
而三地和他开玩笑,他感到万分沮丧。后来他睡着了,希望黎明不要到来。可是凌
晨四点他就醒了,窗外的麻雀在啁啾,刺耳的消防车叫着穿过街道,他的床轻轻地
颤动。然后是火车遥远的轰隆声。隔壁,李颂国在说梦话,声音含混,他听不清那
孩子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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