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树亭感到慌张(2)
马树亭和赵主任四目相对,马树亭认出她是赵剑苹。
赵剑苹下颏瘦削,两条很深的纹路一直斜向嘴角,面色和头发一样没有光泽。
她的胸前挂着一个听诊器,两手斜插进口袋里,大拇指却留在外面不自觉地活动着。
“你们是夫妻?”赵剑苹斜睨着林小曼。
不等马树亭回答,赵剑苹吩咐那位徐医生,“给她做了。”
林小曼疑惑地看看马树亭,又看看赵剑苹,然后随徐医生进了人流室。赵剑苹
示意马树亭坐在诊椅上,那几个乡下人又围上来,其中一个乡下干部模样的妇女又
和她探讨起有关结扎术的问题。原来是她动员几个育龄妇女来做结扎术,结果到医
院她们都变了卦。女干部一边大诉其苦,一边求赵剑苹去替她做门口那两个女人的
工作。“乡下的计划生育工作太难了,”她说,“我告诉她们做这种手术不疼,可
她们就是不信,赵主任,你去和她们说说。”
赵剑苹冷冷地说:“是手术就不会一点不疼,结扎术不像做人流,做人流也不
会不疼。这样的话我不能说。”
那个女干部仍然恳求她,她仍是不肯。其间又来了一个病人,不停地喘着。赵
剑苹让她撩起衣服检查她的乳房。马树亭想回避一下,赵剑苹却叫住他,说有事要
问他。
马树亭冲那看却觉得不对劲儿,如坐针毡,又怕赵剑苹询问他和林小曼的关系,
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赵剑苹问他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她问的是:“李颂国那孩子怎
样了?”
这时,有人喊赵剑苹去听电话。赵剑苹起身走出诊室。马树亭借机站起来走到
外面,他感到脚底下也被汗塌湿了。走廊的长椅上换了另外几个人,那几个哭泣的
乡下妇女已经离开了。窗外的葡萄架的叶子开始变黄,有人坐在下面的石凳上看报
纸和嗑瓜籽,墙角的蒿草变硬变黑,一只小鼠忽地跑过,钻进水泥柱子边的洞里去,
林小曼出来了,站在他的身后,手术看来很简单,这么快就完了。
林小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有些发白。她不用马树亭搀扶,走路时两腿
有些外分。他们来到五商店门口的6 路车站点,林小曼无力地坐到冰凉的铁椅子上。
马树亭脱下自己的上衣垫上,林小曼感激地笑了笑,她笑得真好看。林小曼确实是
一个漂亮姑娘,马树亭慌乱地把目光移开,对面,市医院的门口被一辆急救车挡住
了,急救车的顶灯不时地闪着蓝光。想起来了,他忘了和赵剑苹道别。
十月份过去,天气彻底凉了。京胡桃的叶子落光了,天幕毛虫的死尸裹在蜕里
随风摇晃。三站也较前日萧条了许多,卖菱粉糖的南方小贩已打道回家。暖气要等
一个月以后才来,室内十分阴冷。十一月份的第二个星期三,马树亭终于下定决心
去探望一下林小曼,避免别人的闲话,他决定带上李颂国。这一老一小坐了半个小
时的有轨电车,又在萧瑟的大街上走了二十分钟,来到了解放大路林小曼的住处。
站在湿漉漉的过道上,马树亭却犹豫了,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三楼的一扇窗子开了,林小曼在向他们招手。马树亭气喘吁吁地站在林小曼面
前,他发现林小曼的气色好多了,让他不快的是又遇到了那个好李的小伙子,小李
正在帮林小曼糊窗缝,他的两手沾满浆糊,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和前些日子相比,林小曼几乎判若两人。她脸上扑了太多的粉,还淡淡地点了
腮红。他们的谈话注定会十分尴尬。马树亭关心对方恢复得怎么样,又不知怎样才
问得出口。林小曼呢,巴不得忘记那件事,而马树亭又恰恰是唯一的见证。林小曼
借口屋子里杂乱,将马树亭让进厨房。厨房很小,林小曼倚在门口,不安地看着外
面,怕他们的谈话被外面听见。还好,邻居家养在走廊里的鸡十分帮忙,不断地打
鸣,否则,厨房里散发着葱味和酱油味的空气就太沉闷了。
“我腻烦透了,我妈整天唠叨个没完,就像你听见的那只老母鸡。”林小曼用
手绞着一块袜布,指头缝里滴下几滴米汤一样的脏水。
这是马树亭第二次听见她抱怨自己的母亲,“你不该这样说你的母亲,她总归
是关心你的。”
“你的口气就和她一模一样,我原来以为你站在我一边,对了,你们年龄差不
多。你们这些老年人啊!”她无奈叹着气。
“你看我像个老糊涂吗?”
“像,简直就是”
马树亭的脸一直红到耳根,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让他受不了。他怕冷似地缩着
脖子
林小曼厌烦地打个哈欠,她竟无顾忌地张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她的口腔
却红得像染了腐烂的樱桃汁。
“你就是因为我老糊涂了才找我来帮你?”她太过分了,马树亭气冲冲地问,
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像一个软柿子。
她也发现这玩笑开过火了,她没有一丁点理由伤害他,她应该表现出感激。
“你怎么当真啦?师傅,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林小曼收敛起笑容,动情地说:
“你知道吗,我给十几个人寄了同样的信。他们要么置之不理,好象压根没有这回
事。更可气的,有一个家伙竟然以为我是和他开玩笑。写给你的是我写的最后一封
信,”她打开橱柜取杯子,准备给师傅倒杯开水,可是当她转过身,马树亭已经不
在厨房里了,她听见房门被重重地带上。
林小曼站在窗口向下看,她看见那一老一少急匆匆地走出楼门洞。马树亭缩着
肩膀,李颂国跟随在后面,不时地回头向楼上看,他没有发现她。等她意识到马树
亭受到的伤害有多深时,他们已拐过楼角走到马路的对面去了。
因为新开了19路车,有轨电车里仍然十分拥挤。李颂国巴不得离开马树亭,老
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让他害臊。还好,老头没有上车,这省了他的劲儿,否则
他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在人堆里避开老头习惯性地按在他脑袋上的大手。城市在阴冷
的天气里愈发灰暗,砖墙上的标语口号斑驳不堪。住宅里杂乱的水泥烟囱口的白烟
被冷气压着,像哮喘病人嗓子里的粘痰,吐出去费劲儿,可又咽不回去。
走到公共汽车站,马树亭仍然无法平复心灵的创伤,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像
小孩子一样给人耍了。同时,他还为这些日子的想入非非感到脸红。活到这个年纪,
他还会动别的心思,这多么可悲呀!难道他动了别的念头吗?他的心里乱极了,搞
不清自已是不是在后悔,公共汽车开来了,李颂国向他示意。马树亭双眼一热,借
口风泪眼掩饰过去,装作忽然记起什么的样子。他让李颂国自己回家,“我还有点
事要办,”他将李颂国送上公共汽车,目送着车在灰蒙蒙的街头远去,然后向地质
宫广场走去。
冬日的午后,路两边花坛里的脏雪堆溢在马路边上,而柏油路面则满是汽车尾
气和刹车油污的痕迹。地质宫的琉璃瓦反射着磨砂玻璃般的光晕。广场的灌木丛北
边,有十几个大学生在椭圆型的冰场上学习滑冰。几年前,冰场那还是一片烈士陵
园,埋着几十个文革武斗中阵亡的学生,清明节或国庆日,死者的亲属和战友们会
来祭奠和哀悼,附近的几所小学也常在坟前举行红小兵入队宣誓,孩子们操着稚气
的声音,发誓要继承先烈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来到地质宫,走过青草坪。烈
士墓前来了红小兵。举手敬队礼,献上花圈表衷心。想起当年风和雨,战场炮声轰
隆隆。不是你们洒鲜血,哪有今天好光景。我们是红色接班人,不怕山高路不平。
我们要踏着烈士的足迹,永远向前向前进。
然而现在一对对冰刀在冰面上犁开一道道冰冷的伤口,那些嘎吱吱的声音仿佛
是无谓的亡灵的叹息,叹息和怨恨变成气泡,冰面上便鼓凸起来,溜冰的人摔倒了,
却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亡灵受到了嘲弄,巴望着再有人摔倒,果然有摔倒的人被别
人的冰刀划破了额头,鲜血滴在冰面上,就像亡灵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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