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还很天真(1)
那次谈过话以后,赵剑苹对葛医生改变了看法。她感到他们之间好像多了点什
么。她想起前些天在北戴河开会结束时,葛医生邀请她在那里多玩一天。难道?啊,
她的脸红了,心跳加速。她开始躲避他,葛医生感觉到了,科里开会的时候冲她笑
笑,笑得很单纯随便。她反倒不好意思了,怀疑自己神经过敏。可是一个月以后,
她又和葛医生值夜班,葛医生说着话忽然停住,走了出去。她正莫名其妙地失望,
他又忽然返回来,他一下子抱住她,她感到浑身滚烫,葛医生熟练地将舌头去分开
她的双唇,他刚用冷水洗过脸,头发上的水珠滴到她的鼻翼上。她拼命挣开,打了
他一个耳光。葛医生愣在那里,满面通红。她几乎就要说对不起了,他已经走了出
去。
葛医生很快调去外科,在医院里她们还常能见面,有时打个尴尬的招呼,有时
装做没看见。不久,葛医生和一个女护士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赵剑苹长出了一口
气,既惆怅又后怕,她恨透了葛医生。从那以后,她对男人在她面前诉说生活的不
幸十分敏感,总是让他们闭嘴。然后不自觉地边打嗝边发出压抑沙哑的笑声。
她的嘴角和眼角多了警惕的皱纹,防范之心和裙子侧面的拉链一样紧绷着。其
实除了刻薄和古板,她还是很端庄的,她戴一副黑色宽边的角脂眼镜,胸前挂着听
诊器,习惯将手插在衣兜里,而把大拇指留在外面。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扑到工作上,
当了妇产科副主任。以后,社交范围大了,她结识了市物价局一位姓赵的局长,赵
局长的老伴患了宫颈癌,已经是晚期,她把诊断告诉他的时候,赵局长像一个孩子
似地哭起来。他就趴在她的办公桌上,秃顶像油浸过的葫芦一样油亮。“赵主任,
我想带老伴到全国各地走走,你看行吗?”
她同意了这个遭遇不幸的男人的请求,为患者办了出院手续。
晚秋一个雨夹雪的天气,赵局长只身一人来到医院,他穿着一件黑呢子短大衣,
围着一条黑围脖,黑呢帽。不用说,他的老伴已经过世了。“我不知道怎么就到这
里来了,我有话也不知道和谁说。我就想起了你,赵大夫,你笑话我了吧。”
“怎么会呢?”她说。她真的不会,她为这个男人的感情打动了,有这样一个
丈夫,女人该有多幸福。她想起了曲建国。
赵局长请她到外面吃饭,她同意了。过了一个星期,这位退二线的局长又来了。
他们一共出去吃了三次饭。赵局长是个幽默的男人,知识渊博。同事们私下里谈论
他们的关系,她竟毫不在意。她当然不会对秃头的二线局长动心,他患着严重的糖
尿病,还换过一只肾,她感兴趣的是赵局长家里的几棵君子兰。她的变化很大,连
自己都感觉到了。她患上了哮喘病,半夜憋得难受,起来大把大把的吃药。她穿着
睡衣来到户外,风不怀好意地她掀起裙脚,下夜班的男人骑车经过时一遍遍地回头。
路灯光渐渐模糊,她流泪了。生活真不公平,她没有做错什么,没有,真的没有。
可是命运为什么惩罚她?丈夫离她而去,两个女儿不争气,电饭锅里的饭总是烧糊,
厕所的地面永远也擦不干净,办公桌的抽屉总有人拉开看,墨水瓶竟是空的,未来
的生活黯淡无光。夜露打湿了脚面,她的身体冷却下来。阳光比任何镇静剂都管用,
白天,她恢复了一个干炼的知识女性形象。她怀疑自己提前进入更年期,自己偷偷
地进行指标检测。B 超室操作仪器的小护士是个小广播。热衷于传播各种小道消息,
今天她讲的又是君子兰。她想起几年她带着薇薇去看君子兰花展,在公共汽车上薇
薇突然来了月事。帮女儿处理完,她就没了去看花展的情绪,没想到几年功夫君子
兰竟然这样热起来了。
“养君子兰的那些人都发大财了。这年头,有钱就能有一切。有棵君子兰就等
于有棵摇钱树。”小护士吧嗒着嘴,她怦然心动。
赵局长有三棵君子兰,他像赵剑苹炫耀他的宝贝。窗台上的三棵君子兰有着好
听的名字,开花有八个花瓣的叫“八瓣绵”,花瓣内有一个小花瓣的叫“红菱艳”。
“你知道世界上最名贵的花有哪些吗?”看见他的听众摇头,赵局长得意地笑了,
“荷兰的郁金香,保加利亚的玫瑰,还有希腊和突尼斯的油橄榄。可是最名贵的是
哪一种呢?”她猜到了,“你说对了。”赵局长大手一挥,“就是君子兰。君子兰
可是中国的宝啊。”
赵局长说:“君子兰是圣洁的,我看不起那些想借君子兰发财的人。”赵剑苹
的脸红了。“赵大夫,我会送你几棵花籽,你放心好了。”
有人敲门,来的是赵局长的几个当记者的“花友”,他们正在筹办一份《君子
兰报》。他们还带来了一个生客,很怯懦的一个人,六十多岁,穿一身洗白的蓝工
作服。没等介绍,他却先和赵剑苹打了招呼。“赵大夫,你不认识我了吗?”
那几个记者高兴地说:“我说老马有名吧,人家是汽车厂第一君子兰大户,你
看赵大夫都知道咱们老马。”
马树亭尴尬地说:“我和赵大夫是老相识,和君子兰没关系。赵大夫,你,你
还好吧?”
隔几天,赵局长来电话请赵剑苹到他家里去。赵剑苹一眼就看见老头摆在厅里
饭桌上的几粒花籽,闪着紫檀色的光泽,十分圆润好看。老头把她请进书房,老头
正患着牙疼,显得十分焦急。他向她讲起去世的老伴的种种好处,然后欲言又止。
最后他下定决心,说:“赵大夫,有一件事我说了你可不要见怪。”她猜到他可能
要向她求婚了,心嗵嗵跳,想怎样回答才不至于让对方下不来台。果然,老头说:
“赵大夫,你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得不容易,你就没有想过再组建一个家庭?”
赵局长说:“你误会了,我咋敢有那种想法呢?我说的是另一个人,对了,你
们是老相识啊。”
赵局长说:“我说的就是马树亭啊,这些花籽就是他送给你的。这件事也是他
求我的。”
雪像细沙一样打在玻璃窗上,窗台上花盆里的腐殖土冻成了泥砣,那几粒花籽
会发芽吗?她一想秃顶的赵局长殷勤的笑脸就打冷颤。单身女人的日子真是过够了,
可是现在回到婚姻中去又不是中意的人选,她实在下不了决心,她很想知道女儿们
的意思,你猜薇薇那丫头怎么说?“要找,就找个有钱的。他有钱吗?那我没意见。”
这是什么话?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她怀疑有许多事情自己不知道,一想到女儿
已经学坏,她就感到心力交瘁。暖气烧得不好,水管可能冻了,总是发出嗡嗡的响
声,像老年人打嗝。这个冬夜比以往所有的夜晚更加凄清。天亮时,她终于想通了,
也许薇薇说的是对的。她已经不年轻了,既然钱比任何东西都让人温暖,见一见马
树亭又有什么呢?
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是一九七六年,曲建国死后不久,一个萎缩的老工人在医院
门口等她,脸上堆着巴结的笑容。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为了讲清他和那个男
孩的关系,激动得嘴唇发抖,嘴角冒出白沫。
她可没兴趣听他唠叨下去,“直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这个人提出的请求
竟是请她允许他收养和曲建国一起生活的那个孩子。
“这太可笑了,你说的是那个野种吧?他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完,她奔进电
梯。
第二次是马树亭陪一个姑娘到医院里来堕胎,她一眼就戳穿了那姑娘肚子里的
孩子和他没关系。她动了恻隐之心,她觉得他当时的样子太可怜了,又老又丑,心
甘情愿提心吊胆地替别人背着黑锅。等一等,那个男孩怎么样了?他们还在一起生
活吗?看来,如果他们相处,要解决的事还真不少呢!
赵剑苹接受了马树亭请她赏花的邀请,她请赵局长陪她去,赵局长一副不情愿
的样子,勉强答应了她。马树亭住在汽研招待所后面的一处平房里,为她的到来激
动不已。马树亭将朝阳的房间改成花窖,住处就变得很狭窄。房间里仅有的一个高
低柜显然是拆迁市场拾来的旧货,镜子上贴着一张剪下的明星画,是刘晓庆,微微
挑着嘴角,透着轻狂和倨傲。房间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靠近床铺那更浓些。这股
老年男人的腥味熏得赵剑苹头疼,加深了她的厌恶。她觉得再在这房间里呆一分钟
就会吐出来。赵局长却不肯给马树亭留情面,他扇动着肥大赤红的鼻翼,说:“老
马,你这屋里臭哄哄的了,你不知道赵大夫今天要过来吗?”马树亭十分尴尬,赵
剑苹知道赵局长是故意的。不用听诊器她也能听到这两个老男人不寻常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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