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还很天真(2)
结果那股味道是从花窖里溢出来的,同样一股味道,不同的地方闻到心情就不
一样。马树亭的花窖有一百盆花,还有一个木头池子长出一层绿油油的花苗。阳光
从花窖玻璃上照进来,地上铺着一层软木屑,锯沫子散发着潮乎乎的热气。赵剑苹
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盆花同时开放。赵局长暂时忘掉了妒嫉,指着其中的一株花
大讲特讲。那株花开出一簇金红的花朵,真像一团凌空开放的焰火,光彩照人,美
丽极了。再看那宽厚挺拔的圆头型的翠叶,青筋黄地的叶面上,有如提花毛巾上凸
起的雕花图案,晶莹剔透。“这株花上过五次报纸了。”赵局长边比划边讲,仿佛
他是这花的主人。马树亭始终陪笑着,赵剑苹第一次发现他也许并不那么讨人嫌。
花窖里人多起来,有几个人慕名来讨花粉,君子兰协会的一个干事也来了,和
马树亭一起商量去北京为挽救大熊猫搞义展的事。马树亭应付裕如,让赵剑苹刮目
相看。刚把那些人送走,《君子兰报》的两个记者陪着一个穿着花哨的老太太走进
来,是个日本人,叫真田浩子。真田浩子老太太叽哩哇啦,表情极其夸张。赵剑苹
懂日语,她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充当起翻译的角色了。她告诉马树亭日本人说他的那
株花会比一台皇冠车更值钱。马树亭额头冒出了汗珠,只是不住地点头。日本老太
太撇下他,和赵剑苹又是一番叽哩哇啦。赵剑苹指着两盆刚刚穿箭的君子兰,说老
太太问马树亭要多少钱。马树亭结结巴巴地说,既然是日本友人,他可以不收钱。
赵剑苹不满地皱起眉头,她不理马树亭的意见,自己做主把生意谈成了,马树亭满
心欢喜地收了日本人一千元。
马树亭去送日本客人,一直被冷落在一边的赵局长凑上前来,“你看老马见到
日本人那副德行。”啧啧,他摇头叹息,说“赵大夫,真对不起,那天我还向你介
绍他呢,你们的差距太大了。”
赵剑苹仍沉浸在方才交易成功的兴奋中,“真没想到,君子兰真会这么值钱,
原来我还不相信呢!对了,你说什么?”
赵局长心里一沉,仍抱一线希望,“我是说,你不同意也没必要伤他,我知道
老马这人,特要面子。也不怪你不高兴,他太自不量力了。”
赵剑苹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赵剑苹说:“我还得考虑一下,不过,我可以请
假陪他去北京搞君子兰义展。刚才那个日本人说还有几个一起来中国的朋友去西安
了,她让我带着样品到北京去谈,没准是笔大生意。”
灰白的乡村土路在冬日褐色的土地上就像一条条蜿蜓的河流。清晨7 点,火车
咣咣当当,迷朦中还可以依稀辩出远处的山峦和灯光。奇怪的是那些横穿原野的毛
毛道没有一条是直的,总是弯来弯去,标志着行走者辩不出方向时的迟疑。铁路边
的电柱杆也静穆不动,骑自行车的人偶而要抬一下头,在颠簸时捏紧车把,然后小
心赶路。一样的人流,一样的木然。车厢里像解冻的水一样活动起来,性急的人开
始收拾行李,厕所前面的过道排起了长队,在行李架上练过睡功的山东人吆喝着跳
下来,险些踩到放在茶座上的一块面包,那个戴眼镜焦黄头发的女人便大喊起来。
她跺跺脚,恰好昨晚睡在座位底下的一个中年人正要钻出来,结果被她踩中了胳膊 。
将面包放进方面袋,赵剑苹不满地看看马树亭,他双眼布满血丝,一直在埋怨组织
者图省钱让大家坐硬板。没有补上一张卧铺票,他已经内疚了一个晚上。赵剑苹的
任何一个小动作都牵动着他的神经,他变得有点神经质了,看上去营养不良。
赵剑苹叹了一口气,“老马,我快闷死了,你能不能把窗户开一下。”
马树亭忙不迭地开窗,怎么也打不开上霜的窗户。赵剑苹说:“算了吧,我先
去洗把脸。”她站起身。窗户开了,凉气和煤灰扑面而来,马树亭慌忙关上窗户,
被迷了眼的小女孩早已大哭起来,应和着车厢头顶的广播声,广播声沙哑而且遥远。
车厢里弥漫起廉价香皂的味道,捂馊了的湿毛巾的味道,咸萝卜的味道。赵剑苹走
到去车厢的连接处,厕所前排着长队。坐在茶炉边木箱子上的姑娘对着一开一关的
厕所门大声咳嗽,看见脚边有一片用过的月经带脸红起来,刚想用脚踢开,遭到列
车服务员的大声喝叱,“抬脚,闪一闪。啤酒白酒面包香肠烤鱼片五香花生米。说
你呢,闪一闪。包子大饼嘞——”车咣当一声停下来,却是著名的山海关。火车像
一个腊月天出门解手的哮喘病人,大口大口地吐出满嘴的白汽,站台上驶过的行李
车结着一层晶亮的霜芒。马树亭的表现差劲极了,赵剑苹十分烦恼。坐了一宿的火
车,后背开始疼痛。
马树亭的手心不住地出汗,他想到站台上走走,生怕火车会突然启动。他的眼
睛不够用,一个晚上他没怎么合眼,一会儿看看趴在桌子上的赵剑苹,一会儿看看
行李架上的那三个宝贝饼干箱子。每只箱子里放着三盆君子兰,火车每停一次心都
要狂跳半天。后半夜有个男人动了其中的一个箱子,他刚要喊出声来,那个人已从
箱子旁边找出了自己的提包。
北京给赵剑苹的印象差极了,雨夹雪的天气使首都灰蒙蒙的。这次君子兰协会
组织了十几个君子兰专业户进京参展,怕花冻坏,他们雇了一辆大客车。知道他们
是东北人,司机十分饶舌,一边开一边打听“二王”案的细节。“二王案”是刚刚
发生在沈阳的一起抢枪大案。 大客车缓慢地行驶在雪泥路上,让大家更加疲惫。
大客车将这些外地人拉到人大附中招待所用了一个小时。招待所好象是教室改建的,
条件十分简陋。一下车赵剑苹就奔进房间对着脸盆吐了一气,她晕车了。她没和马
树亭打招呼就关上房门躺了半个小时,马树亭在她的房间门口走了一遍又一遍,房
间的玻璃挂着布帘,里面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声音。他不敢招呼赵剑苹,对两个人
的关系已不抱一点希望。他们错过了早饭时间,马树亭去学校门口买早点,学校还
没开学,校园里的柿子树黑乎乎的。马树亭怕煎饼果子凉了,用帽子裹着塞进衣服
下面。等他回来,赵剑苹的门开了,她刚洗过脸,看上去仍很憔悴。“你也坐下来
一起吃吧。”她对可怜巴巴的老头说。马树亭受宠若惊。
花展设在北海公园。公园里十分冷清,那座著名的白塔显得孤零零的,第一天
没有多少人来,赵剑苹按照那位真田浩子留下的宾馆地址联系了几次,最后得知老
太太已经离开北京了。大家都有些灰心。协会的秘书长也是一个养花大户,姓郭,
嘴唇鼓起水泡,一遍遍地让赵剑苹给他听心脏。
晚上,他们挤在招待所的门房看电视,电视台播放了北海公园君子兰花展的消
息,这令大家十分振奋。临睡前马树亭仍在屋子里打转转,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和
赵剑苹打个招呼,他假装上厕所,赵剑苹的房间黑着。马树亭几乎一夜未睡,他猜
不透赵剑苹的心思,心里十分自卑,在床上翻来覆去。好象刚打一个盹,天就亮了。
他感觉到一只手伸进了短裤,他差点叫出声来。他彻底清醒了,发现捂在小腹上的
是自己的右手。短裤暗袋口的别针别得好好的,里面的东西也硬硬的还在,他长出
了一口气。暗暗地佩服自己睡梦中仍没有放松警惕。
第二天的情况好多了。下午,来看花展的人络绎不绝。一个衣着干净气派的老
人一边看一边问这问那,大家都看出这个人有来头,不敢怠慢。他们猜中了,这是
一位有名的将军。将军说:“我家里也养了一些君子兰,可都比不上展出的这些花
好。长春的君子兰真是名不虚传。”将军离开花展时提出要请他们当中的一个去中
南海传授园艺,这可是非凡的礼遇,大家表面上谦让,心里都巴望着自己被选中。
花展预计两天,晚上撤展时没见到将军的人来。这没什么可失望的,君子兰已经进
了中南海,这个消息已足够让他们一夜无眠。
在回来的火车上,马树亭主动要求替大家照看带回来的宝贝花。他坐在过道里,
向经过身边的所有人微笑。赵剑苹躺在右上方的铺位上,心里涌动着激情。她思考
着怎样缩短和马树亭之间的差距。临上火车前,马树亭拿着两个存折托她保管,存
折上的数字超过了五位数,这可是一九八三年哪。她知道马树亭的用意,有点反感。
她拒绝替他保管,又忍不住提醒他注意安全。她问他来时将存折放在哪儿,马树亭
怯嚅着说放在内衣里了。赵剑苹玩味着老头可笑的表情,他真的还很天真呢。连续
几天没有休息好,她疲惫极了,觉得没有力量拒绝他。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