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变成了一个哮喘病人(1)
长春的秋天刮的仍然是西南风,进入十一月,铁路线两侧的树叶落光以后,露
出了光秃秃的红砖墙,墙上涂着白油漆写的广告。夏天时,一座座苫着油毡纸的黑
乎乎的房子掩映在繁茂的树后,阳光晒烫铁轨的中午可以听见虫豸的尖叫。冒着黑
烟的五金厂的烟囱,积满灰尘的碎了许多块玻璃的水塔,从一列列火车上漏下来的
漓漓拉拉的排泄物和油污,构成了铁路线上的特殊风景。几十年前,在“满洲国”
的日本人的设计中,斜穿城市的铁路线就好象是这座城市的肺叶,可以让城市的空
气流通起来。事实上,当时设计的这个城市的风口更象一个长满疮苔的气管,隆隆
的火车声和刹车时的声声叹息,让城市变成了一个哮喘病人。
李颂国每天都会沿着铁路线走上好长时间,他工作的小饮料厂就在宽平大桥附
近。那是一家生产桦树汁的小饮料厂,隶属于东风街道办事处,一共有四十几个工
人。这家福利厂建于一九八二年,算起来成立了不到一年时间,大多数工人都有各
种各样的残疾。工厂有一条简陋的生产线,形状总让李颂国想起曲建国的那架地震
仪。女工们都戴着医院里护士一样的白帽子,穿着高腰雨靴,车间弥漫着铁锈的味
道和甜丝丝的气息。
李颂国分在成品车间,负责搬运成品和送货上门,做完自己的事就帮助涮洗回
收的玻璃瓶。效益不错,他第一个月就拿到了四十元的工资。厂长是一个淡眉毛高
个子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他最愿意在车间里走来走去,他一走进车间,
里面就热闹起来。“死老尹,把手拿开。”这声音一起,一准是他又拧了谁的屁股。
老尹的玩笑开得有尺度,他从不碰没结婚的姑娘。除了捏女人屁股这种有助于调解
工作气氛的小动作,他的另一个爱好是组织大家学习,他总能在报纸上找到各种身
残志坚的先进人物事迹,每次读到一半都会感动得哽咽起来。他把报纸交给夏姐,
让她代他读下去。夏姐身体壮硕,是成品车间的主任,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的两只
硕大的乳房,随着她的抑扬顿挫会晃动起来,夏天时奶水会洇过背心。城市里奶水
充足的女人已经不多了,她有骄傲的资本,儿子四岁仍不用断奶。夏姐从不相信报
上的宣传,先进人物的事迹读到最后总是走味。然后她会大声地和厂长讨论人生。
每次学习都是悲剧开头,喜剧收场。
夏姐比一个普通男人还有力气,这让李颂国十分自卑。她可不顾他的情绪,习
惯于对他呼来唤去。她叫他“小鸡崽”。有一次她又这样叫他,他恼怒地抗议说:
“你叫我什么?”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神情。李颂国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在微微抖动,
他的嘴边长出了微黑的胡髭。夏姐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乱抖。李颂国更加生气,
她发现他真的受了伤害,就略带歉意地推他一把,讨好地说:“好了好了,夏姐错
了。”一切怨恨都烟销云散。为了这种小事委屈得鼻子发酸,你还真不算个男人呢!
此后,夏姐在成品库换衣服的时候,总要避开他,他争得了尊严,却少了脸红心跳
的刺激。
星期天,夏姐请他到家里吃饭,这是他第一次受到邀请。夏姐的丈夫姓郭,是
一个残废军人,他在乡下入伍,并且提了干,荣归故里的时候娶了在村里当会计的
夏姐。儿子两岁生日那天,夏姐接到丈夫的来信,他已随部队开往广西边境。他没
有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他所在的部队看守山坳里的一个军火库。军火库拉着电网,
一个雨天的下午,夏姐的丈夫出去解手,结果被发现倒在墙根下面,他遭到了电击。
没有参加战争,却被残酷地截断了双腿。郭雪亮无法忍受这无谓的牺牲,想到了自
杀。最后由部队上协调,给夏姐在城里安排了饮料厂的工作,以便照顾她的丈夫。
这是十月的一个好天气,夏姐的丈夫郭雪亮坐在轮椅上喝着玻璃瓶里的桦树汁,
给李颂国讲他在“前线”的见闻。夏姐在厨房里忙着,菜刀在案板上切出嗒嗒的声
音,夏姐的孩子是个胖小子,他缠着李颂国陪他弹弹子。 郭雪亮可能好久没找到
忠实的听众了,他告诉夏姐他喜欢这个小同事。李颂国第一次真正喝了一瓶啤酒。
晚风习习,有轨电车的车顶不时溅下蓝色的火花,车窗有时刷拉拉地刮上伸到铁轨
上的杨树枝,李颂国眼前不停地晃动夏姐热烘烘的胸脯,和她丈夫笑眯眯的眼睛,
心时充满了感激和自责。
利民水果店是李颂国送货上门的最后一站,店里的女售货员长得很好看,视力
却十分微弱,几近于盲。李颂国把汽水箱搬进屋里,然后自觉地把白颜色和绿色的
瓶子分开,这是这两个青年达成的默契之一。另一个默契是他放好瓶子就给她照看
一会儿,好让她去上厕所。他相信,他们迟早有一天会约会,或者说他们已经在约
会了。女孩的嘴里永远嚼着一个口香糖,她的舌头灵活诱人,吹出一个大大的胶质
泡泡,叭地一声,那泡破了,还来不及看,吧嗒一声,红色的舌尖将口胶正卷回去,
他只有傻笑的份。有一次,徐宝兰竟将嘴里的东西吐到手心里递到他的面前,那是
白白一个实心的胶团,沾着她的牙印和唾液。她的脸色绯红。一个顾客来买牙膏,
她接钱的手还发抖呢!可他吹不出泡泡。徐宝兰扫兴地说:“你吐掉吧,我才不要
你弄脏的东西。”少女的心真像天边的云,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他发誓不再送
她店里的货,即使送也将货放在门外。将货放在门里吧,坚决不给她分瓶子。就是
分瓶子,也不和她说话。说话可以,可是不能替她看店让她去上厕所。算了,她绯
红的圆脸又在他的眼前晃动,好男不和女斗,他不和她一般见识。因为,他是一个
男子汉哪!
“哈哈,你爱上她了。”郭雪亮极有兴趣地听颂国讲完,满心愉快地捅破了他
心头的那张窗户纸。
“你别瞎说,哪有的事?”李颂国慌忙辩解,心却在狂跳。
“不过,她的眼睛可是大问题,以后的日了难着呢,你可别说大哥没提醒你。”
李颂国的心一沉。晚秋的落叶粘在下水道的冻泥里,马路清洁工戴起了手套和口罩,
扫帚刮着马路的声音让人心一阵阵发紧。“今年的雪怕要来得早啊。”轮椅上的人
把头向大衣里缩缩。
这会儿,他们走在吉祥大酒店的门口,马路对面是吉林大学的校园。校园里的
灰色建筑被阴郁的天空压得低低的。一只被风吹翻了羽毛的麻雀仄仄歪歪地从他们
的头顶飞过。昨晚就停在酒店门口的轿车落着冰冷的灰尘。
“我和老夏搞对象就是快上冻的时候。我们家的稻地和她家的隔一条小河沟。
老夏当时用一条红围脖,挺好看呢。”郭雪亮开始讲他的恋爱史,为了提起他的听
众的兴趣,他一本正经地说:“没准会给你的恋爱提供点参考呢。”
“后来才知道,老夏是有意穿得那么艳,吸引我的。她招呼我到她那休息一会
儿,我就去了。我们一起坐在稻垛下面说话。我没跟你说过我们是小学同学吧?哪
天我再给你讲我们小时候的荒唐事。我们唠着唠着,她忽然身子乱扭,说是一只蚂
蚱钻进她的衣服里去了,她让我给她抓出来。我的手往里一伸。操,哪个男人能顶
得住啊!”
“结婚那天我就后悔了。没想到,我当兵提干爬出了地垄沟,却回来娶了个农
村媳妇,其实在我们部队驻地有一个小学老师暗恋我,几年前我还挺帅呢。“郭雪
亮自我解嘲地说,“对了,你想恋爱得先学会送女人礼物,没有女人不喜欢送她礼
物。开始你还不能送贵重的,假装是随便的一送,否则她不敢收。我说到哪了?对
了,我说到后悔。我能不后悔吗?要是经得住诱惑,没准就能娶个比老夏有文化的。
结婚的当天晚上,老夏脱光了我也不干。我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早上,
听见枕头边有人哭,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结婚了。老夏委屈得哭了一宿,你知道我
这人心最软。别等了,干吧,呱叽呱叽干到一半,你说老夏告诉我什么,她怀孕啦!
这娘们的裤腰带算把我栓牢了。没看出来吧,老夏看上去大大咧咧,有心计呢。咦,
你怎么并着腿走路?”郭雪亮大笑起来,“硬了,你肯定硬了。你要是看上你夏姐,
你就找她睡。”
李颂国向前一耸,把手撒开,郭雪亮叫起来,“快抓住我,我要摔倒了。”
“摔死你也不多,我让你乱说。”
“我和你开玩笑呢,老夏要是真叫你给睡了,我就是王八了。你刚才真吓我一
跳。”郭雪亮笑嘻嘻地说,“你告诉我,在单位有没有人打你夏姐的主意?”
“要是有什么不对劲,你可得告诉我。我不放心老夏,她那人——”
“她那个人怎么样?”
“你小孩子不懂。”郭雪亮唾一口,声音怪怪地说,“我就担心我当王八。总
有一天,老夏得让我当王八。”
他们的目的地是市民政局。郭雪亮让李颂国将轮椅停在台阶下面。李颂国费了
好大劲儿劝说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到楼外来接待郭雪亮。他们来到门口,台阶
下面围了一群人,郭雪亮拍着轮椅的扶手哭得肩膀乱动。“我是上过前线的,你们
不能不管。怎么说我的腿也是为保卫祖国给截肢的呀!”李颂国觉得他陌生极了。
李颂国送郭雪亮回家,他没像往常一样留下吃饭,匆匆打一个招呼就走掉了。
他设法不去想夏姐在床上的形象,可他做不到。回到家里,一遍遍地给花窖里的君
子兰浇水,花肥的臭味和锯沫子热哄哄潮糊糊的气味仍无法平息他的喘息。等他静
下来,他开始一个人玩牌,一边玩一边想送给徐宝兰什么礼物。
他决定送给利民水果店的盲女孩徐宝兰一盆盛开的君子兰。他自己曾有两盆花
脸和尚,,就是当初林小曼送给马树亭的那两盆花,前年马树亭将那两盆花送给他
做了生日礼物。其中的一盆让他卖给了来家里看花的一个叫牟其中的四川人, 他自
己留下一盆放在房间里。
每天都在发生奇迹,一个不经意,生活就彻底改变了。不知那个林小曼现在怎
么样了,她也许想不到她送给马树亭的两盆君子兰改变了师傅的命运。马树亭从此
迷上了君子兰,他把朝阳的房间改造成花窖,等第一批君子兰花盛开的时候,君子
兰已经成了长春的新宠。
昨晚下了阵清雪,早晨的空气清冽干净,满世界回响着鞋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
吱的声音。李颂国要在上班之前将礼物送给徐宝兰。他几乎一夜未睡,双眼布满血
丝,他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之中,心里咒骂着该死的怯懦。他赶到利民水果店的时
候,阳光洒满了街道,屋顶上弥漫着薄薄的雾霭,分不清是炊烟,还是水汽。来应
门的是一个满脸疑惑的陌生男子。“你找徐宝兰?你找她什么事?”
他慌得几乎说不出话,“我,我想送她一盆君子兰。”他结结巴巴地说。
“君子兰!送君子兰?”男人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你进来吧,宝兰,有人
找你。”
男人拉开窗帘,水果店里明亮起来。徐宝兰出现在里屋的门口,她披着一件军
大衣,下面露出睡衣的下摆和光光的脚踝。还没有梳洗,眼圈红红的,挂着泪痕。
“你叫什么?小伙子。”男人打量得他很窘。
“今天怎么来的怎么早?上次送来的货还没卖完。”徐宝兰的声音冷冰冰的,
和他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我不是来送桦树汁的,我是——”
“他要送给你一盆君子兰,小伙子,你把花拿出来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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