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树亭臊得满脸通红
空气中飘浮着闪亮的冰晶,天空是极淡极淡的蓝色。太阳越升越高,积雪消融,
房檐向下滴水,街上稀溜溜的。这是冬天的假象,雪水下面还结着冰呢,只要刮上
一小阵西北风,路上立刻就会结上一道道黑糊糊的冰埂。等在家门口的马树亭夹着
双腿,和不争气的膀胱进行着抗争,等候赵剑苹到来的一个小时他去了四次洗手间,
每次都尿不上几滴。偏偏听见门铃响的这次,小便像坏掉的水龙头想禁也禁不住了。
赵剑苹穿着一件烟色呢子大衣,头上包着一条驼色围脖。手里拎着一串香蕉和十几
只桔子。他殷勤巴结地接过东西,挡在前面,生怕她会发现裤子上可疑的湿痕。
“你不用向外看了,就我一个人。”赵剑苹抱歉地说,“两个孩子都有事。你
不用忙,老马,恐怕我也不能在这吃饭。”
马树亭的谄笑凝在脸上,他想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和烤鸭店那个厕所侍者巴结
阴郁的表情一模一样。事情发生变化了,他想。
两天前,马树亭选在中午走进赵剑苹的办公室,这是从北京回来后的第一次约
会。虽然事先通了电话,她看上去仍很吃惊。其他医生都去了餐厅,病人要等到下
午上班才能前来就诊,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即使这样,也免不了有些尴尬。
见面的由头是马树亭的左鼻翼长了一个囊肿。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马
树亭近量摒住呼吸,生怕对方闻到他嘴里呼出的臭味。她捏住他的鼻孔,手掌又硬
又凉。“放松一点,别紧张。”可是压抑的呼哧呼哧声越来越大。一个女医生在门
口探头探脑,他大声咳嗽起来。
“王教授,你来帮我看看这个病人。”赵剑苹招呼道。
王教授的年龄和马树亭差不多,她看了两眼,故作惊讶地说:“这是一个疖子
呀,小赵,你不会连疖子也看不出来吧?”
“对了,我忘了你是妇产科医生了。“王教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马树亭臊得满脸通红,赵剑苹一边赔笑一边将王医生推出门外。
他们在医院门口乘6 路车到儿童公园南边的北京烤鸭店吃饭, 对面财贸学院
的操场上传来嘭嘭的篮球声。马树亭点了满满一桌子,赵剑苹客气地说太破费了,
但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她喝了两杯啤酒,答应星期天带两个女儿和他一起吃饭。到
底李颂国是个绕不过的话题呀,马树亭拿不定主意怎么说,他去了两次厕所。厕所
里站着一个年纪比他大一点的侍者,堆着一脸巴结的笑容。马树亭不敢使用他递过
来的手巾,怕对方向他要小费。看着漓漓拉拉的小便,他感到十分自卑。
“你看,我都准备好了。”马树亭指着买好的水果蔬菜不知所措地对赵剑苹说。
后者连大衣也没有脱,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副尽量维持礼貌的样子。
“我们前天不是说得很好的吗?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尴尬过后,马树
亭感到受了污辱。
“是这样,老马,你别想得太多。我们的事,嗯,可能得往后推推了。”赵剑
苹很快地说。
马树亭长出了一口气,只要不是翻脸变卦。“昨天我已经定下了房子,就在街
对面那栋楼的三楼,我还准备一会儿带你过去看呢。”
“真抱歉,老马,可是……”
马树亭生怕她会说出他担心的话来,“没什么,这没什么——”他假做大度地
说,“往后推推,也没什么啊,我听你的。”
赵剑苹抱歉地说:“本来是可以像我们说的那样,只是昨天我的工作发生了一
点变动,院里提我当了科主任,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影响事业,我这人一直是事业
第一的。”
“事业第一好,事业第一好啊。”他附和着,“哦,你当主任了?”他恍然大
悟地说。
“老马,我是说——你不必等我,有好的你可以,可以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
说出了不好说出口的话,她一下子轻松了。
最可怕的终于来了,马树亭脸色苍白,“你要是因为那个孩子——”
“老马,你想哪去了,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不是太草率了。我们也许没有共同语
言,也许没有——”
马树亭打断她,羞愤地说:“赵大夫,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是一个退休工人,
你是一名医生。我们原本就不般配。可是你为什么一开始同意和我想处呢?”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说实话,她也问过自己上百遍了,她问自己的问题比这更
进一步,和眼前这个人相处值吗?到现在她也没拿定主意。
她说出的话连自己都吃惊,“我没有说我们没有相处的机会了,我是说——”
有人敲门,赵剑苹如蒙大赦,她抢先站起来,“有人来了,我去开门。”马树
亭听见赵剑苹惊讶地问道:“薇薇,你怎么来了?”
赵剑苹啧责道:“你太不像话了,你应该告诉我你要来。”
“你既然来了,”她无奈地摇头,“老马,我介绍你们认识,这是薇薇。 你
们认识?”
两个人都在发愣,眼睛瞪得老大。赵剑苹狐疑地两下打量,“你们见过?”
“没见过,我们怎么可能见过?”曲薇薇忙回答。“妈,我是来告诉你,我要
出去打工的事。我先走啦。”
“你不是来看花的吗?”赵剑苹皱起眉头,她怕马树亭误会,女儿太不懂礼貌
了,真给她丢脸。“老马,薇薇早就说来看花。”她替女儿遮掩道。
“看花?看吧,看吧。”老头脸色苍白,他看见那个不速之客冲他匆忙地使个
眼色就闪进花房。他的额头渗出汗水。
“你没事吧?老马,你看,我这女儿太不懂礼貌了。”赵剑苹很难堪地说。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马树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
马树亭正正派派做人做了一辈子,只有一次被勾引魂不守舍,没想到的这个女孩现
在竟走进了他的家门,而且,而且是赵剑苹的女儿。他懊丧极了,他多希望自己前
年冬天被那块石头拌倒以后没爬起来,怎么没摔死呢?
“老马,你没事吧?”赵剑苹关切地问。
“妈,你来一下。”曲薇薇在花房里叫道。
不知道这小妖精用什么事绊住了她母亲,自己却闪进马树亭的房间,她倚着门
框,烫着一个飞机头,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喂,”她招呼说,“怎么会是你?”
她压低声音说:“我们的事不要叫她知道。”
“我们的事?”老头就要崩溃了,几乎哭出来。
“我妈知道了我在外面那样,她会杀了我。”
一只被粘住的苍蝇终于挣扎着飞起来,一边抖着翅膀。一条躺在淤泥里的鱼终
于蹦到水坑里,痛苦地摆动尾巴。
马树亭的双腿有了力气,他擦擦头上的汗水,卑鄙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告
诉你妈妈。”
曲薇薇冷笑道:“说了对你也没好处。”苍蝇重被粘住,水坑又已干涸,“你
放心,我还不会去公安局告你,不过,也说不准哪,就看你怎么做了。”“姑娘的
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现在,你还想给我当爹吗?”
“你们在谈什么?”赵剑苹出现在女儿身后。
“马叔要送我一百元做见面礼,我说我不要。”
“老马,这不行,你不能给孩子钱。”看见对方欲哭无泪的表情,赵剑苹既厌
恶又怜悯,她想她对这个可怜的人的打击太大了。“老马,我想我得走了,有事你
到医院去找我。”
晚上7 点钟,李颂国走进家门。他看见老头将被蒙住脑袋,全身抖得就像风中
的树叶。他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老头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出来,“儿子,你给我
倒杯水,我快渴死了。”
他端着水杯回来,马树亭的神情吓了他一跳,老头的脸色苍白,端水杯的手也
在颤抖。
“你病了吗?”
“没有,我只是魇着了,我梦见——我没事,你去睡吧。”老头挥挥手,他看
上去疲惫极了,和早晨判若两人。
凌晨三点,李颂国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他悄悄地起床,花房的灯亮着,马
树亭站在花盆前面,他竟在咀嚼君子兰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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