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姐和厂长
11月份一个晴和的冬日,街头的树木都沐浴着阳光。太阳光打在脸上,仿佛是
大人对挨了打的孩子歉意的抚摸,上个星期虽然没怎么下雪,可是毕竟太冷了,让
人感觉三九天也不过如此吧。李颂国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单位,他在空旷的车间里走
了两圈,使劲地嗅着空气中的杏仁味,他嗅到了一股油炸食品的味道,才发现仓库保
管员已经上班了。
“你好啊,瞎子。”他心情愉快地和保管员打招呼。
保管员放下手中的油条戴上高度近视眼镜,他的左眼是假眼球,可他已习惯了
人们不敬的称呼,一点也不生气。他呵呵地笑起来,“你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干什么?
要闻骚味得等到那些娘们上班才行。”
“你说话可真难听,油条也堵不住你的嘴吗?”
“我说话难听?好听的咱也有啊。你来这么早,是等着你夏姐回来给你喂奶吗?”
“瞎子,用油条塞住臭嘴,你乱说什么?”他脸红起来,庆幸对方眼神不好。
“我这么说她你就生气了?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敢说这厂子里的女工没一个比
她更像女人。”保管员笑起来,露出丑陋的粉红色牙床。“吃醋也轮不到你呀,你
还是个生荒子呢!”他停住笑,不顾小伙子一脸怒气,压低声音说:“你等着吧,
今天有热闹看,我来这么早,就是因为这个。”
“什么热闹?”小伙子忍不住发问。
“就是你那个夏姐,和咱们厂长一起出差,走了一个星期。你想,他们昨晚才
回来,一男一女,走了那么长时间,不出事才怪呢!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是我说的。唉,你干嘛用豆浆泼我?小兔崽子,你想找死啊!看你淋我这一身,这
豆浆可是我花钱买来的。我说他们,关你什么事?”
用豆浆泼已经算是克制了,他的耳边嗡嗡直响,径直走进成品车间,使劲关上
门,一屁股坐在塑料箱子上。一坐下来,他就冷静了。瞎子说的没错,他做得太过
分了,瞎子不知会怎么编排呢。会不会像讲厂长和夏姐那样讲他呢?他的好心情全
给破坏掉了。必须承认,他受了伤害。他这才承认早早上班就是为了夏姐。夏姐出
差前许诺会从南方带礼物给他。瞎子说的会是真的吗?你为什么也这样猜疑她呢?
你还是个人吗?他自责起来,“这不会是真的。可是,我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她呢?
办公室那面传来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他听出那个好听的笑声是夏姐的。他的胸口被
那笑声堵住了,憋得难受。他忽然觉得,他一点也不想见她。
门开了,她就站在门口,奇怪地打量他。“我听瞎子说你来了,为什么不跑出
来见姐?”
“又不是没见过,哪那么热情?”说出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吃惊。
“咦,怎么这副德行?我得罪你了吗?亏我还想着大老远的给你买东西。”夏
姐把手里拿着的一个手提袋往地上一扔,转身走出去。小伙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听见外面又传来夏姐的笑声,他将脚下的包装袋使劲踢开,“谁稀罕呢?”他嘟
囔道,人却已弯下腰去拎地上的东西了。夏姐给他买的是一件绿色T 恤衫。
他被分派刷瓶子,夏姐和保管员一起清点仓库,不是碍着那个瞎子,他早就低
声下气地赔不是了,可是该死的瞎子一副死皮赖脸,不占便宜死不休的模样,就是
不肯走开。
李颂国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他从厕所回来,恰好有一个女人走进工厂大门。
“小伙子,你帮我找一下夏桂芝。”那个女人冲他喊道。来人穿一件时髦的雪花呢
长大衣,戴着一副大口罩,眼睛红红的,眯缝着。
“夏桂芝来没来上班?”女人又问道。
“她在车间呢,我带你去找。”李颂国想这下好了,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和夏姐
说话呢。走到车间门口,他忍不住回头打量一下,女人的眼圈是红的,呼吸粗重起
来,他察觉到不对劲,可是已经晚了。身后的人粗鲁地把他一把推开,自己冲了进
去,他只来得及向里面喊一声:“夏姐,有人找你。”
肯定又是他的喊声帮了倒忙,他跑进车间的时候,那个女人正和迎出来的夏姐
走个对面。
“你找我,你是谁?”刚才一定又遇到了什么开心事,夏姐脸上的笑纹还绽着
呢。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知道你就是勾引我们老尹的那个骚X 。”女人把口罩
摘下来,李颂国看见夏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夏姐张口要说什么,女人的耳光
已狠狠地掴在她的脸上。
“喂,你凭什么打人?”李颂国冲过去拦在中间,多亏他有所防备,否则他肯
定给推个跟头,“小崽子,你给我闪开。夏桂芝,看我今天不撕了你。”
“大嫂,你听我说……”“夏姐结结巴巴。
“你们都来呀,都来看看你们饮料厂的烂货。你欺负到老娘头上了。”女人破
声地大喊起来。车间里到处都是咚咚的脚步声。李颂国忽然明白这就是早晨瞎子说
的“热闹”,他稍一松劲,女人右手抓住夏姐的衣领,“我抓死你,我抓死你。”
她咬牙切齿,右手又打过去。
李颂国使劲抓住行凶者,扭回头,夏姐满眼泪水。小伙子大声提醒,“夏姐,
你快跑啊!”这一声真管用,夏姐一惊,使劲一扭,然后毫不迟疑地向门外奔去。
女人回手一把又将她拽住,李颂国没看清夏姐怎样摆脱对方,就和女人一齐被推倒
在地。夏姐跑出门去,他只记得她肥大的臀部一扭一晃,难看极了,狼狈极了。
李颂国感到脸上挨了一下,“你凭什么打我?”他叫起来。
“谁让你放走了胖骚X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女人的拳头劈头盖脸,又有
一巴掌打在右耳朵。“李颂国,你快点撒手,那是尹厂长的爱人。”他一下子清醒
了,双手撒开。他不知道是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一个人
坐在成品仓库的箱子上, 耳朵嗡嗡直响,鼻子有点痒,他随手一抹,手上一道血
痕,他竟给抓伤了。外面仍在大吵大闹,他一句也听不清,他唾了一口,他的牙床
也给打着了,不停地冒血。那位撒泼的厂长夫人还在大吵大闹,所有的工人都围着
她面面相觑。盼着老尹早点露面,可是,老尹好像在世界上消失了,李颂国离开单
位时也没露面。李颂国想,他无法再在这里干下去了。他以为自己迈出工厂大门时
会很难受,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走在铁路线上。他顺着平日送货的路走下去,先后好
几列火车呼啸而过。第四列火车的尾部蒸汽久久不散,和天上的云朵连成一片。好
天气原来是这样容易过去,中午时分,天空阴云密布,飘起雪花了。
李颂国一直走到利民水果店,水果店上着窗板,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原来是水
果店的招牌不见了。走到近前,门上挂着一把锁,锁下面用白灰写着一个大大的
“拆”字。他在水果店门口站了好久,盲女孩徐宝兰没给他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有
一会儿,他恍惚起来,他竟然记不起徐宝兰的长相了。他极力回忆,终于想起徐宝
兰努力眨动眼睛的细节。
下午三点钟,风雪在汽车厂三站的站台上打着旋飞舞。李颂国走下有轨电车,
他跺跺几乎麻木的双脚,这时,他听见有人喊他。在人行道对面,郭雪亮在轮椅上
把手乱摇。他戴着一顶棉军帽,脸冻得通红,肩膀上落了不少雪花。
“我估计你会在这下车,我等你一个小时了。”可能在雪里太久了,郭雪亮的
口齿有些不清。
“跟我去我家,你夏姐想见你。”郭雪亮急煎煎地说。
“她想见我?有什么事吗?”李颂国一边用嘴哈哈冻疼的双手,一边判断郭雪
亮是否知道工厂发生的事。
“有事,到了你就知道了。”郭雪亮更加急切。
“可是,我这会儿有事。”李颂国下决心不上他的圈套。
“好吧,我实话实说,是我请你到我家里去。你夏姐要和我——离婚。她可能
会听你劝,你去替我劝劝她。我这副德行,如果再失去她……只要她答应和我一起
过。颂国,你帮帮姐夫的忙。”郭雪亮可怜地流出了眼泪。
李颂国叹了口气,他有点动恻隐之心了。“恐怕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他试探
说,“她为什么提出和你离婚呢?”
“咱们不要猜哑迷了。上午的事老夏已经和我说了。”郭雪亮咬咬牙,“真该
死,她竟然跟那个姓尹的——我真想杀了那个王八蛋。我多希望老夏不承认,哪怕
她骗骗我,告诉我她受了冤枉。可是,她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们搞在一起已经好
几个月了。我他妈变成了活王八。呜呜——”郭雪亮哭起来。右手把轮椅的扶手砸
得啪啪响。
“我知道我又想错了,你一定是看不起老夏,也看不起我。你不劝她也行,我
们认识一场,你总得把我送回家吧。”李颂国求两个中学生把郭雪亮连人带车一起
抬上有轨电车,郭雪亮仍不死心地继续央求。“喂,你怎么不上车?那好吧。你明
天来,你明天一定来啊!”郭雪亮闪着泪花冲车下的小伙子挥手。
“你放心吧,我明天一定去。”李颂国一跳下车,车就开了。他目送着电车驶
下前方的慢坡。灰色的冬青树中间,电车的车顶不时地迸出钢蓝色的电火花。他知
道他不会再去见那对夫妻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的人生
中,一个重要的阶段已经宣告结束。电车在视野里消失了,站台又聚了一群放学的
中学生,一边等车一边疯闹。他想,他该回家了。
失业在家的日子里,李颂国担负起照顾马树亭的工作。为了挽回损失,他必须
及时发现并阻止老头咀嚼君子兰花叶的恶习。他对声音变得极其敏感,总能及时捕
捉到马树亭偷偷吞食花叶的咀嚼声。李颂国敲响厕所的门。李颂国掀开马树亭的被
窝。李颂国把马树亭从风雪里拉回屋子。马树亭的嘴角漾出君子兰叶子的绿汁,可
怜巴巴地捂着疼痛的咕咕作响的肚子。无休无止的猫捉老鼠的游戏耗尽了这一老一
少的精力。李颂国没收了老头花房的钥匙,可是老头总能像变戏法似的再摸出一把。
李颂国决心来个大搜查,他在老头枕头底下找到一把钥匙,在厨房的煤气罐下找到
一把。他淘米做饭,结果米袋子里还藏着一把。他绝望地发现,这屋子里肯定藏着
十几把花房的钥匙。他给花房换了一把新锁,半夜醒来,马树亭正拿着一把斧子站
在花房门口,肥大的裤腿里伸出的瘦腿打褶的皮肤散着磷光。还好,他还没打定主
意劈开房门。李颂国相信老头没有神经错乱,他只是压抑不住嚼食花叶的念头。
“儿子,我的胃火烧火燎,你就让我嚼一片叶子吧,就一片,就一片行吗?”马树
亭犯烟瘾一样浑身发抖。李颂国妥协了,他叹口气,打开房门,然后闪在一旁。
12月底下了两场暴风雪。暴风雪在城里并不多见,可来得正是时候,像盐面一
样给生活这一锅无味无望的汤里增添了一点滋味。不错,坏天气会干扰人们正常的
户外活动,会让小孩子放爆竹时为保护火种伤透脑筋。可对于没什么户外活动可安
排的人,有机会欣赏一下天地皆白的景致倒是不坏的消遣,尤其是想到那些无法外
出急得团团转的人,内心说不定还会得到一种奇怪的平衡呢。糟糕的是东风大街有
一处自来水管冻裂了,水龙头像老太太干瘪涸竭的泪腺,一拧开,声音大得吓人,
像三叠纪扁肯氏兽的叫声。漫长的裸着红色泥土的巨大石块的旱季;雨季,世界又
恢复成一个灌满水的猪尿泡。动物们有着钢铁一样的鳄齿和石柱一样的性欲,为生
存而战,在危险和强敌的环伺中加紧繁殖,在逃跑之前吃掉幼兽。当白垩纪的巨型
食肉恐龙迈着水泥电柱般的巨腿,轰轰隆隆地走来的时候,这本该死的吸引人的《
动物世界? 三叠纪》到了最后一页。侧耳听听,马树亭在房间里传来轻微的鼾声,
床板响了一下,一定是老头在睡梦中又吓了自己一跳。然后是牙齿磨出的声音,断
断续续的咳嗽。李颂国下决心一有时间摆脱马树亭就去书店寻找那套迷人丛书的第
三册、第四册。在漫长的冬天里,他靠那几本翻烂了的《动物世界》打发时间,他
并不烦躁,因为,动物世界要进化到他活在世上的这天还远着呢。
春节过后,马树亭的病情大有好转。一个鲜明的标志就是他由嚼食花叶改为嚼
食茶叶了。在床上躺了半个冬天,马树亭像一个刚刚结束冬眠的熊一样迫切地想参
加一点集体活动。由于他的“嗜好 ”在花友中间传播很广,没有人再通知他参加
君子兰协会的活动,可是原来的单位终于适时地记起了他这个五六十年代的老劳模,
邀请他去参加新老劳模的元宵节茶话会,并且荣幸地被选为代表去南方的兄弟厂参
观、交流、考察。1984年元宵节,冬天的阳光一下子明媚起来。匆匆忙忙地打点行
装,连治痔疮的麝香膏也来不及装进提包,站在“欢送老劳模赴南方参观考察”的
大红横幅下面,对年富力强的新领导班子赞不绝口,感激涕零。火车冒着大团大团
的白色蒸汽,急急忙忙地载着马树亭驶离长春站,煤烟味消散在料峭的下午的寒风
中,送站的人群早已散去。李颂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有点拉嗓子的新鲜空气,生活
像幻灯片一样,轻松地转换到了下一页,却是一个空镜头。除了看《动物世界》总
得干点什么,待业青年的滋味不好受,怎么来安排接下来的空余时间呢?
走出火车站,李颂国发现站前广场栅栏下面黑乎乎的雪堆洇开一滩滩雪水,下
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天气在一瞬间变暖了,一个冬天都没那么蓝过的天空廓清了所
有的云翳,蓝得像一块穹形的玻璃。随微风回荡的是车站广场里传出的富有磁性的
男中音,庄严、高亢。许多人驻足倾听。长春市召开宣判大会,宣读了对犯有严重
强奸,流氓罪行的程小蒙等人执行死刑的命令。程小蒙是一家杂志社的记者,他的
两个同伙一个也是一名记者,另一个则是一名香料厂的工人,这三个人都是干部子
弟,他们从5 年前开始以黑灯舞、贴面舞和调动工作为幌子,诱骗妇女进行强奸,
被他们糟蹋过的工人、职员、教师、护士、演员、大学生共有51人。那条消息的结
尾是法院驳回了程小蒙的上诉,并将其押赴刑场执行死刑。李颂国正在思考“上诉”
是怎么一回事,一个水点砸在他的鼻尖上,他抹了一把,手上沾的是红油漆。他抬
头,站在身后脚手架上的手拿油漆刷子的人冲他歉意地摆摆手。出站口的广告牌正
在更换一条新标语,这回换的是“打击流氓犯罪,维护社会治安。”并不急着回家,
提前一站下了公共汽车,然后走回家去。
穿过节后有点冷清的农贸市场,穿过铺满鞭炮纸碎屑的小巷,穿过扬眉吐气在
风中微微哗响的公园的桦树林,尽情享受一下刚刚摆脱重负的轻松,到家时已是下
午三点。从容不迫地打开房门,撕下一块旧报纸,一边解裤子,一边直奔厕所。两
年前,小区为每户居民改造了室内厕所,这是这两年生活变化的新象征。厕所门口
有一个鼓鼓溜溜的牛仔包。手搭上厕所的门把手,一下子怔住,不对,这个包他没
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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