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1)
用不着回头,挂历旁边的镜子里,正有一个人站在房门口,烫着高刘海的长头
发,白白的一张脸,穿着一件军大衣,抄着手,两腿叉着,倚着门框。
“你是谁?”急促的撕裂的声音,下水道钻进了扁嘴兽,惊恐万分,回忆起来,
让人脸红。
“我不耽误你撒尿,告诉我,老头在哪?”她真不知道害臊,一个姑娘,竟然
——确信这屋子里的不速之客只有她一个人,定定心神,乍着胆子又问一句:“你
是怎么进来的?”
“我有这屋子里的钥匙,老头给的。”姑娘举起捏着的钥匙,“他去哪儿了?”
“他怎么会给你钥匙?你到底是谁?”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东张西望,一脸的嘲讽。“小子,你还没告诉
我老头在哪儿?”
得到答案,那姑娘竟然高兴起来,“正好我可以住在这里。你那么看我干什么?
喂,家里吃的够不够?这几天我不准备出屋。”
“什么,你要住在这?”
“不行吗?”
“这屋子只有我们两个,你不怕……”
“怕什么?你还敢强奸我?”
不管她是谁,从哪来,他是这房子的主人,容不得她放肆乖张。他要教训她,
接住她的话头,挑衅地说:“我不敢吗?”
出人意料的是她夸张地笑起来,“你敢强奸我?吓死我了。”
他给彻底激怒了,“别笑了。你听见没有,别笑了。你要住这可以,起码得告
诉我你是谁,问问我同意不同意。”
“好吧。”那小妖精瞪大眼睛,“你听好了,曲建国是我爸爸,要不是本姑奶
奶惹了麻烦,来这避避风头,就你这个猪窝,”她不满地唾了一口,然后,换上一
副不计前仇的表情,“姓李的,我爸爸白白给你叫了一两年,让你帮忙是给你个还
人情的机会。你要敢把我躲在这儿的消息透露出去,喂,你在听我说吗?”
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像子弹一样准确命中靶心,尿意彻底消失,小便迅速转
变成汗水源源不断地从全身的汗毛孔渗出来。“你,你在哪儿见过我?”
曲薇薇的回答振聋发聩,如果不问,也许还能保存一点儿尊严。可是——“我
不但见过你,我还知道你当年是个尿炕精,你还记得那些天挂出去的床单吗?你一
直认为是我爸爸干的,可你猜不到吧,那是我的杰作。赵剑苹拿了我爸爸一把钥匙,
被我找见了,那些天我特想见我爸爸,可只见到你的湿床单,每次见到我就把它挂
出去。”
谜底连带疮疤,一块揭开的还有生活发酵后长出的苔藓一样的可怜的自尊。他
的脸抽搐起来,像一只被挂在农贸市场出售的剥掉皮毛的兔子,精赤条条,开膛破
肚,一滴滴血从不知羞耻的尾巴根往下滴。
“过去的事我他妈根本不去想了,我捉弄过你,你帮我的忙,咱们扯平了。现
在,”曲薇薇开始发号施令,“帮我收拾一下老头的屋子,把我的东西拿进房间。
除了招呼我吃饭,不要再跟我说一句话。”
生活变成一辆倒开的列车,刷刷刷地奔驰着回到从前。岁月的臊味弥漫在空气
中,尊严像垂死的翼龙一样咝咝啦啦地喘息。空药盒扔到凳子上发出屁一样的声音,
痰盂滚到饭桌底下,用脚踢出医用的白瓷器到了脚底下才注意到原来是那么一副咧
开嘴的丑样子。紧接着,老头铺了二十年的狗皮卷成一卷也给顺了出来。“你不能
这么干,老头下周日就回来。”他忍着牙疼,试图制止她的无理。
那个无理的人把手指往薄嘴唇当中一竖,他立刻闭嘴,他记起来,除了招呼她
吃饭,不准他说一句话。
这房子里尴尬的沉默给曲薇薇自己打破了。在饭桌上,曲薇薇用筷子头点着咸
菜碟子示意他抬起头,小妖精换上了另一种的表情,“好啦,别把脸拉那么长,我
再不气你了,老头回来之前我离开这。”
“你说你惹了麻烦?”李颂国赔着小心。
“少问。”她的脸说变就变。一粒沙子,对面伸过来的筷子敲的是饭碗,曲薇
薇叹口气,“我的事情走时再告诉你,现在帮我个忙好吗?晚上7 点钟,你找一个
公用电话往这个号码替我拨个电话。“她环视一下屋子,抱怨说:“你们为什么不
装部电话呢?”
7 点40分,李颂国夹着一身的寒气回到家里。他跑了两条街才在一家食杂店里
找到一部公用电话,可那个号码无人接听。往回走的路上,他想象着曲薇薇失望的
表情暗暗高兴。她有什么理由支使他呢?可她就那么厚颜无耻地说出了口。咱天生
就是一个不会拒绝的人哪!他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还在给自己的懦弱找自欺欺人
的借口。她背对着门,看上去是被那台12寸的黑白电视吸引住了,脖子僵硬地扬着,
瓜籽皮吐得满饭桌都是,她竟然不肯收拾一下碗筷。
“他问没问我在哪?”
还有比这更可恶的事吗,他在这大冷天里给赶出去半小时,她总该表现出一点
礼貌吧。他憋着气走进厕所,刚才路上还尿急着呢,解开裤子反而尿意全无了。他
拉响水箱,无情无义的小妖精,这会儿却过来敲响了厕所门。“喂,你没听见我问
你吗?”她的声音急切,不像刚才那样漫不经心。
“什么?没人听电话?”她的脸一下子白了,“你没撒谎?”她的头偏着,大
瞪着眼睛,如果不抱偏见,她微微吊起的眼睛,不但漂亮,而且一点也不邪恶。
“怎么会这样呢?”她跌坐在椅子上,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颂国,你陪我出去一趟,我得到那去看看。”
时间一下子静止不动。她的神情感染了他,那些焦虑,惊恐,急煎煎从乌黑的
头发丝奔泻而出。还有蛇一样盘上来的胳膊。
他幸灾乐祸,尽量不让愉快露出一星半点,收拾碗筷时假装咳嗽。他吓了一跳,
曲薇薇站起来,攀住他的胳膊。隔着毛衣的温热,菱角秧的根系缠住了泳者的双腿,
一直把他拖向湖底,小伙子即将窒息而死。终于,他窜出了水面,吐出搅起的淤泥
的腥味。毕竟,她的焦急和他没一丁点关系啊。他慢吞吞地说:“那你先告诉我,
那个人是谁?”
她的表情变化会那么快,简直可以用喜怒无常来形容。她用鼻子轻声地哼了一
下,然后几下穿起她的大红羽绒服,他乖乖地跟了上去,几乎不假思索。
晚上8 点钟,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最后一班电车的尾灯在东风大街的交会
处闪了几下,便寂灭在清冷的夜色里。曲薇薇似乎在有意地避开路人,专捡黑暗僻
静的路走。他们穿过了一个空旷的黑乎乎的公园。然后远远地看见在蓝锭一样的天
幕下凸现的一个高大的烟囱,烟囱里冒出若有似无的烟雾。
“到了,就是那。”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私人轧钢厂的锅炉房。
攀着结着霜花的防火梯扶手,薄铁板焊成的铁家伙嘎嘎吱吱摇摇晃晃,冒着一
脚踏空的危险,提心吊胆地站在锅炉房二楼配电室的门口,按着曲薇薇嘱咐的暗号
拍门的时候,李颂国发现手掌给铁梯子的倒刺拉坏了。啪啪啪,水泥房檐掠过一只
蝙蝠。啪啪啪,煤堆旁边的暗影里,曲薇薇感激地向他招手。原来周围的一切并不
那么黑,金黄的大个月亮正从烟囱后面露出半拉脸来。门锁咔哒开启的声音,门开
了,一束手电光照在他的脸上。“乔哥,是我让他上去的。”曲薇薇压低的声音及
时传上来。对方关掉手电,眼睛给方才猝然闪动的亮光晃花了,眼前的人比他要高
出一头,面目隐在阴影里。防火梯的最后一块踏板痉挛一般颤动,曲薇薇已经跑了
上来。
二层的锅炉房像一只蹲着身子目光逡巡的野猫,亮着灯的窗口,那发出绿光的
眼睛,此刻像电视屏幕一样出现了两个抱在一起的上半身 。李颂国瞪大睛睛,呼
吸急促。那两个人的手开始在对方的身上乱抓——他们解开对方的衣扣,然后,自
己脱自己的,曲薇薇脱掉了她的套头毛衣。紧接着灯灭了。哗啦啦的声音,在脚下
的煤堆滑泄之前,他及时跳到平地上。那个黑洞洞的窗口传出奇怪的声音,李颂国
脸红心跳,膀胱几乎爆炸。尿水及时射出,溅起了煤屑,等全身松弛下来,他发现
他听到的声音并不是那个窟窿一样的窗口发出的,风正在摇动煤堆后面的一丛灌木。
一轮凉月照在当空,有雪的地方依稀可辨,周围并非感觉的那样黑暗。方才他太紧
张了,原来他一直担心陷进一个阴谋之中,一路走来就不轻松。难道自己没掉进那
个小妖精的圈套吗?恶毒的字眼正准备挤出牙缝,溜出嘴唇,原来他一直哆嗦着呢。
他轻轻地磕着双脚,让冻猪油一样的脑浆慢慢地化开。
“他是谁?”那个杂种肯定在热热乎乎地干着好事。
“进去再说。”她会说什么?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怎么办?”问得不合时宜。十足的一个傻瓜。
“你在下面等我。”亏她说得出来啊,她在被窝里搂着那个杂种,让他一个人
在雪地里冻得猫咬一样。
他终于明白过来,她是让我在下面把风。她把他当成了什么?一条狗吗?即使
是一条狗,也比当一个——他竭力回避那个熟谙的粗鄙的字眼,可那两个字像两粒
药丸,就在嗓子眼那噎着,不吐不快。他艰难地将那两粒毒药咽回去,全身冰凉,
再站上一分钟他就会冻僵而死。可是双腿不听使唤,又疼又麻的脚趾头传回大脑的
信息搅动脑浆。不妨等等,看看那妞怎样对他露出谄笑。他的肩头被拍了一下,她
就站在他的后面,没有亮灯,没有听到门响,没有听见防火梯的吱嘎声,楼上的那
个杂种甚至没有表示礼貌送一送,你说贱不贱,她自己就下来了,站在了身后。
“你什么时候下来的?”来不及分辨她散发的味道是脂粉还是其它的味道。“走吧。”
她的回答冷冰冰的。清冽的冬夜,天空中飘落着头屑一样的霜片。算起来,她从上
去到下来时间并不长。
回到家里,李颂国长时间地把自己关进花房里。灯光下,花叶暗绿,有些闪着
光泽,有些不闪。他的手脚又麻又痒,脸也在发烧,他猜想马树亭胃里的感受会不
会和他现在一样。烧心,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病症啊。他忽然希望此刻自己是在春
天的野地里,阳光,流水,风吹动花叶翻覆。花房里唯一让人欣慰的是暖和,在这
静悄悄的上半夜,暖气的立管暖化的玻璃窗的一角,他把灯关掉,那里竟泄进了月
光。
月光不会照进房间,窗户上结着厚厚的白霜。要想回避是没有用的,今晚目睹
的一幕在眼前晃来晃去,闭上眼睛看的却更清晰。恶毒像乌云一样翻卷而来,倾盆
而下,落在大地上,溅起欲望的水泡。
破鞋——走在大街上,阳光灼人,黄灿灿的向日葵,张开的裙子。
破鞋——屁股上冒出青烟。尖叫声惊动了对面建筑工地上的工人,他们忘记了
工作。
破鞋——浴室里水雾蒸腾,波涛汹涌。
破鞋——湖面、垃圾堆。
破鞋——生活的底片来不及打出色情想象的下一张样片,就变成一滩冰凉的液
体。
曲薇薇一定看见了他最丢人的一幕,她出现在房间的门口,并且点亮了房灯。
“没吓着你吧,你的表情可真难看。”她披着她的羽绒服,里面是一套粉色的
衬衣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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