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2)
她轻佻地翘着嘴角,“你干嘛把被裹得那么紧?”曲薇薇倚着门掩口打了个哈
欠,从进屋开始,这还是第一个有礼貌的动作呢。“李颂国,咱俩换换地方,你到
老头的房间睡,我受不了那股老男人的酸味。”
“真麻烦,你先出去让我穿上衣服。”他尽量装出一副很男子汉的派头,其实
脸在发烫,抽搐的斜纹短时间还无法熨平。。
“你快点,要是我上完厕所你还没有离开被窝……”要么她猜到了,要么没猜
到。可是,她没兴趣,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怎么样?”小伙子的心怦怦乱跳。
“不怎么样。”姑娘身子一扭,走开了。
他的懦弱又帮了曲薇薇一次,李颂国乖乖地抱上衣服,在卫生间的冲水声停止
之前,跳进马树亭的房间,钻进凌乱的被里。他使劲嗅嗅,屋子里的酸味实在太浓
了,尤其是枕头凉冰冰油糊糊的,腻腻歪歪的一股说不清味道。他找到了一根长头
发,放在嘴边吹开。小伙子一下子僵在那里,他忘了把自己方才弄脏的毛巾从床单
下面拿出来。
上午8 点,街道收水费的老太太来过一次,李颂国将她拦在门外,故意大声说
话,好让屋子里的姑娘放心。好容易将饶舌的老太太打发掉,关上门,他听见自己
的房里传出曲薇薇哼着的歌声,他一下子就很温暖,一种新鲜的感觉油然而生。他
的那点小小的脆弱的自尊阻止他主动搭话,曲薇薇却没他那么多的负担。也许是对
昨晚的态度表示歉意,也许是对小伙子方才的细心表示感激,总之,她出来的时候
露出了笑模样。
“不是查户口的,用不着担心。”一说话,嘲讽又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姑娘却不计较他用什么口吻说话,她打了一个哈欠,“我看了你保留的那些宝
贝,都是些破烂玩艺。”
他最快速度地冲进自己的屋子,他的脸一阵抽搐。那个“珍宝”两个字的封条
被撕开了,十几张罐头商标、旧尿片,一把掉齿的梳子,一个装着三十多枚硬币的
放注射器的医用铝盒,母亲留下的物品——破烂玩意——不幸的童年——破碎的过
去——都摊在床上。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她有点心虚地说。
“你不是好奇。根本就不是好奇。”他揭穿她,“你不该这么干。”
还有更过分的,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现在放在墙角。李颂国把花捧起来,一股
异味直扑鼻孔。
“后半夜真是冷,不愿出屋。”还是那副德行,大大咧咧,不知羞耻。一边用
手梳理头发,嘴里叼着束发的皮筋套。
“你是说,你在花盆里——这太不可思议了。”
“解决了问题,又给你的花施了肥,两全其美。”指天发誓,没有谁比她更无
耻。
“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可以在花盆里小便?”
“你有完没完,我歉也道了,话也说了,你还要怎么样?”她的眉毛拧起来。
罢了,快放弃和她讲理的愚蠢想法,最好的办法是将这个入侵者赶出去。
“想把我赶出去?那得我想走才成,否则门也没有。”她的回答不啻一记耳光。
一会儿,她又敲着那个铝制的注射器盒子走到他的跟前,“要是我没猜错,那
些破烂玩艺是你妈妈的。”她的呼吸有点急促,吹开散下来的一绺头发,“告诉我,
这个注射器盒子是不是我爸爸的东西?”
他吃惊地看见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一滴、两滴、三滴、四滴,滴到针盒
上,叭嗒、叭嗒。“告诉我,我爸爸临死前想我没有?你别回答我了,我不想听了。”
她两手捂住耳朵,声音尖利地说,“他肯定没想,否则他不会死。”
“告诉我,他们到底有没有那回事?”
“他们是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爸爸,还有你妈妈,就是那个李淑兰。”
“你不知道?”她认真地打量他,确信他没有撒谎,深深地叹口气,“你爱他
吗?我说的是曲建国。”
“你总算还有点良心。你管他叫什么?爸爸?”
“一句爸爸也没叫过?就叫叔叔?”她抹去泪水,好像得到了一点安慰,“他
总算没让你叫他爸爸。”
“你本来就不该管别人的父亲叫爸爸。”
他的心狂跳起来,“你好像知道——”
“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对了,你不可能知道,你妈怎么会告诉你这样的事。”
“你能告诉我吗?”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我爸爸是谁?”
“你最好别问,知道也许还不如不知道。”
“你真的不后悔?”
“好吧,我告诉你。”
接下来的是一个不一样的清晨。阳光铺满花房,洒进厨房。吃完昨天的硬面包,
吃完在油腻的橱柜里放了有些日子的腌萝卜,她竟然用手指尖沾起了桌子上的面包
渣。她冲他晃了晃蘑菇头一样的短发,那是他们俩共同的杰作。他想的却是她笨鹅
一样的雪白的颈窝,一层淡淡细细的茸毛,散发着迷人的苹果味,洗发精的甜味。
她洞察了他的歪心眼,可她并不在意,“你们这些男人,哼!” 她抽烟的姿势很
夸张,嗯,迷人。他的脸红了,暗暗地揣摩,她会不会让他搂着睡觉。你看,生活
就像一锅上屉蒸着的速冻灌汤包,开始冒出的是一股冻肉的腥气,等腥味消失,就
变成了美味。他可没巴望这么快就尽捐前嫌,尽管看上去她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没有虚张声势的嚎啕,没有举止失措的惊恐,即使慌张也一闪而过。她坐在椅
子上,把那管口红拨弄了好几个转儿,她抬起头来,眼睛里流出亮晶晶的泪水。眼
泪流到嘴角,浅浅的笑纹就已筑起堤坝。“谢天谢地,我没把这里——我的住处告
诉他。你是说,你亲眼看见他被那些条子,就是警察,从配电室押下来?他们给他
戴手铐了吗?”
“为什么没戴手铐呢?”这个疑问好像把她难住了,托着两腮,眼睛怪怪地盯
着他。
“你要不相信,你可以自己去一趟,看他还在不在。”他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我不相信你?怎么会呢!”她的脸颊这时才真正松弛下来,笑得也轻松了,
“我不相信你会出卖我,你会吗?”她很妩媚地眨眼睛,流露出的却是审视,可这
骗不了人,她是在故做轻松。她的目光出卖了她,那目光跳跃着,极力掩饰着不安。
得到期望的答案,她以手扪胸,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是几点了?晚上7 点钟,隔壁传来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女主人洗刷碗筷的
声音,水一股一股地涌动,饥肠辘辘的暖气片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饱饮新一轮热水。
还有一些细微的声音,空气流动造成的耳鸣,日光灯管镇流器的嗡嗡声,组成
了复杂的背景音乐,衬托着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莺声燕语。“我这两天对你这么凶,
你真的一点也不记恨?”
廉价的劣质冰棒在骄阳下迅速融化,糖水和色素漓漓拉拉地滴在手背上,他当
时的表情就像一根冰棒。有哪一个姑娘这样对他笑过吗?没有。我指的是这种感激,
温和,掺和着一点小巴结的混和笑,像桔子汽水一样甜腻,芬芳。
“我建议你在这儿,”他激动地打嗝,“在这儿多躲几天。”
“你看,我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避难所吗?”她温顺得像只打着小呼噜讨好主
人的女猫,这样好的姑娘怎么会是个和不三不四的家伙鬼混的女流氓呢?
“你家有剪子吗?我得把发型变一变。”他乐颠颠地从花房里找来剪子,剪子
上染了有点发黄的枯叶汁。
“你给我剪吧,只要剪短剪齐就行。”真是个求之不得的美差。“你拿着梳子
比齐了剪。”要是能剪断她的过去——“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东躲西藏?其实也
没什么,我和乔,我没告诉你我让你去找的人叫乔吗?我和乔,还有几个朋友找了
一个赚钱的买卖。我去勾引那些色棍,把他们的领到一个去处,然后乔他们冲出来
抓现形,拿下那些想占便宜的倒霉蛋口袋里的钱。前几天遇到了一个从沈阳来的个
体户,他占了便宜还想不花钱,乔气得打了他几拳,结果他一头倒下不动了。这个
膻货,算把我们整惨了。你给吓着了吗?你的手在抖。跟你说着玩呢,你看我像个
杀人犯吗?”
“可你们这是流氓团伙啊。”他的手确实在抖。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绺没剪齐,对,就这儿。苍蝇不叮没缝的蛋,最该抓的
是那些老色鬼。就像马——唉,剪子尖扎我耳朵了。”她满脸绯红,恼怒地去照镜
子。
她揉着耳垂重新坐下,嘲讽地说:“你怎么像我念书时的政治老师,一张口全
是文明道德,要不是他偷女学生的胸罩给抓住,我们还真以为他是个正经人呢。哼,
男人都一样,想的就是那点事。包括你。你怎么停下了?”意识到自己太过分了,
她换了说话的腔调,“跟你开玩笑呢,你是好人,总行了吧。”
除了在他房间里往他心爱的君子兰花上小便这件事没道歉,算了,那有什么呢,
他怎么会知道这盆花意味着什么?谁知道那个徐宝兰在哪?
做为回报,也许应该给她讲一讲晚上他赶去乔的藏身地的细节。
“你去帮我把车票取来,我明天就走。乔会给你一张纸条,那上面是我们在北
京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但你最好别看。”
“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走呢?
“乔说目标太大,两张车票车次不同。你到底去不去?”
这就是她指派他的好差事,不容商量,不容回绝。经验告诉他,要想尽快将这
个不速之客打发走,最好照她说的去做,她太难缠了。
他赶去那家小轧钢厂的锅炉房。远远地看见了一辆警车停在路口,他的心一阵
狂跳,站在一棵树后扮成看热闹的过路人,果然,两个警察挟着乔从院子里走出来,
乔没有挣扎,顺从地钻进警车。警车从身边开过,他清楚地看见乔的脸贴在窗户上,
乔肯定认出了他。他给吓坏了,跑回家时还在打哆嗦。
拿来镜子,本人再修饰一番。一头怪里怪气的长发,现在变成了蘑菇头一样的
齐耳短发,衬着一张白晰的圆脸,她的鼻子微翘起来,仰头时能够看见不太雅观的
鼻孔,可那正是青春赋予整张脸生气的部分。她变得比初见时利落多了,镜子反射
的灯光映在脸上,白脖子光鲜无比。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又臭又长的电视连续剧结束,
并且在又长又潮又湿的梦里发芽长叶,热情的花绽放在第二天早晨的脸上。吃了昨
天的硬面包,吃了快要长出白醭的腌萝卜,纤细的手指沾起面包渣,这天早晨的确
与众不同。阳光铺进花房,铺进厨房。只是,她看上去脸色可有点差劲,几乎是病
恹恹的。
“你昨晚没睡好吗?”及时送上问候。
“没什么,我不舒服。“
“我去给你找感冒药。”他的眼前出现的是前晚看见的那一幕,极力地压抑着
嫉妒和挖苦。
“你不用忙,我只是,停顿一下,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你别生气嘛,你不愿吃药没人逼你吃。”
“嗯,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懂什么?”他真的懵懂,可他的心一蹦,快要猜到了。果然,她的两片嘴唇
抿一抿,吐出两个字——“女人。”
“女人怎么了?”问完,他的脸红了,他知道又问了不该问的。
她轻轻地叹口气,“其实我更想当一个男孩子,当男人就没这么多麻烦。”她
几乎自暴自弃地说,“我来月经了。”
他掩饰着站起身走开。
漫长的青春期变成一支欲望的水枪,疾速有力地故意偏离了方向,射在洗手间
里那一片血迹上。此刻她身体的最隐秘的一部分信息,正以污秽的面目呈现在他的
眼前。等把小腹排空之后,他愁苦地打量着不一样长的双腿,自卑像寒冷一样把他
紧紧裹起。那足以让他窒息的自卑不仅仅来自他的残疾,更多的来自——他的母亲。
“妈妈,曲薇薇讲的那些是真的吗?”他对着砖墙屈辱地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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