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兰简直长势喜人
下午一点钟,钥匙在锁孔里转出轰隆隆的巨响,李颂国从床上跳起来,进来的
是马树亭,风尘仆仆,兴奋中带着疲惫。“你不愿意老爸回来吗?儿子,招呼也不
打一个?”马树亭看上去更象一个刚从市场菜床上逃出来的蚕蛹,乌黑虚胖,有点
浮肿,黑眼圈的颜色更深了。得意地摇着戴着烟色呢帽的脑袋。“这些天过得怎么
样?”老头一改离家前的忧郁,大大咧咧地问道。
在老头走出花房之前,李颂国将马树亭的狗皮褥子,医用便盆等等迅速归位,
免得他生出疑心。老头在花房里摆弄了一大通,看上去他没有发现这房间里来过外
人。他的注意力根本没在这儿,他从提包里掏出剪纸、泥人等几样送给李颂国的小
礼物,极细心地将十几张游览区的票根叠放在一起。半个多月的南方之行好象让他
成了另外一个人,老头变得快活而饶舌。“儿子,和我去看看咱们的新房。”
原来还以为新楼房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呢,因为老头只跟他提过一次,就是赵
剑苹要到家里来做客的那次,从那以后马树亭再没提过这事儿。新房子就在马路对
面,一幢刚建的商住楼五层的一间两居室,房间的水泥地面涮着绿油漆,老头得意
地拉着李颂国在房子里转了好几圈,拧了三遍厨房的自来水笼头,拉了五遍卫生间
的抽水马桶。“我们最近就搬过来住。”马树亭说,“儿子,对新房子还满意吗?”
“当然满意。”但他搞不懂马树亭出去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谜底刚刚下楼就
揭开了。
“老马,好长时间没见你来新房了。”打招呼的人李颂国见过,是马树亭退休
前的老同事。
“我去南方了,参加了厂里的老劳模考察团,去转了一圈。出去不出去就是不
一样,长见识啊。”不等对方插话,马树亭便自己讲开了。“都去了哪?”看见对
方果然艳羡,他的兴致更高了。“也没去哪,上海、无锡、苏州一共走了十几天。
你也找机会去转转,南方就是比北方好。”
“你去我的老家了,”老同事笑着说,“你忘了,我是嘉兴人,就在上海附近。”
“哈哈,我倒忘了。”马树亭不甘心让对方得意,“上海好是好,就是有些阴
冷,尤其我这关节炎一潮就有感觉。回到家里往暖气边一坐,舒服着呢。”
“我刚刚听说了,你可不只这一件舒服事。老马,到时候可别忘了告诉我去喝
喜酒啊。”
马树亭脸红了,尴尬地说,“你别听他们瞎说,哪有的事。”
“还没有?你脸都红了,这也是正经事,有什么害羞的呢。听说对方也是老同
志?”神神秘秘地耳语一番,一齐大笑起来,“早怎么没想到呢?让你单过了这么
多年。”
“人家原来是科长,咱是工人,腿脚又不好使。”马树亭心情复杂地说。
“现在你是大款,她是退休在家的家庭妇女,现在是你的条件高。”
“什么大款?我哪是什么大款啊。”马树亭压抑着自得。
这天下午,许多熟人都意想不到地出现在街头,过一个马路竟然遇到了三位老
同事四位邻居,他们都和马树亭打着差不多一样的招呼。即使风不把老头的脸吹红
吹紫,那一声声问候也足以让老头既高兴又不好意思。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传开了。”马树亭对李颂国说,“事情还没最后定下来
呢!”
“好象不是那个赵剑苹。我猜得对吗?”李颂国试探着问。
“啊,不是,当然不是。人家是市医院的科主任,咱是什么?”马树亭蹙起眉
头,多多少少有点扫兴。
“你不是大款吗?”李颂国打趣道。
“可不敢这么说。别人说只是瞎猜,要是你也这么说,人家就都会相信真是这
么回事。你可不要瞎说啊,爹哪有什么钱?有一点钱将来还留着给你娶媳妇。”马
树亭忧心忡忡地说,“有钱也不是什么好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傍晚又来了许多人,都是来看花的。已经有好久没人上门了,没想到马树亭考
察回来,而且身体已经康复的消息会传得这么快。其中有一个是马树亭一个考察团
的,和马树亭坐在电视机前不住地大呼小叫,觉得电视剧里的许多画面都非常眼熟,
“这个地方咱们去过。”“可不是,我还照了张相呢。”“不对,这地方明明是苏
州,怎么会是安徽呢,导演明显瞎编。”
李颂国的注意力始终在房门的把手上,天黑了,他确信曲薇薇不会回来了,竟
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将这一切都改变了。吃过晚饭,这一对父子又坐在电
视机前,马树亭兴致勃勃地等着省台的新闻节目,他已经打听好了,晚间新闻里有
考察团归来的新闻。
“我还是头一次上电视呢,”老头说,“不知道有没有我的镜头,人家记者拍
的是领导呢!”马树亭期待地说。
“拍领导也得拍你们考察团,领导接的是你们啊。”李颂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
付说。心里又掠过小小的不愉快,他仍在埋怨着曲薇薇的不辞而别。
在有关考察团消息的最后,电视画面上出现了马树亭,老头下火车时打了个闪
失,恰好被一位领导扶住。马树亭和领导紧紧地握手。
“就这么一个镜头,人还没看清楚,”老头遗憾地说,画面一闪而过,已进入
下一则消息。接下来是一条警事新闻,报道的是公安部门扫黄打非的战果。
突然,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画面上。这一对父子几乎同时啊了一声。
是曲薇薇,被两个公安人员扭着塞进一辆吉普车。
今天下午,长春警方在火车站将准备逃跑的曲某抓获,至此,该流氓团伙三名
主犯全部落网。有关案情正在调查中。
——他们都剧烈地咳起来。马树亭摇摇晃晃地走去卫生间,可是,他立刻又冲
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电话本,本子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曲薇薇。
“家里怎么会有她的本子?她到这里来过?”马树亭惊惶失措。
“天啊,警察很快就会找到这儿,”老头的嘴里冲出一股焦糊味。一只被开水
烫了一下的蛹,全身缩成一团,像断了脊背似的,然后,全身变得坚硬。马树亭失
魂落魄,长叹一声,“这回完了,我还是个老劳模呢,一世英名啊!”
“可是,这是我的错,警察就是来了,我也会告诉他们,你没在家,曲薇薇住
在这的事和你无关。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他们,一开始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团伙的成
员。”虽然李颂国也吃惊不小,但他还是得去安慰马树亭,不知为什么,老头受的
刺激太大了,几乎被击垮了。
“你不知道的,儿子,反正这下完了。马树亭啊,马树亭,”马树亭叫着自己
的名字进了卧室。老头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播电视剧时也没见出来。
临睡前,李颂国又翻看了曲薇薇遗下的小笔记本,这是一本通讯录,上面记着
一些电话号码,小本子只用了三页半。他忽然发现小本子里夹着一张便条,上面
“我恨你”三个字共写了七遍。他叹口气,哪怕这是写给他的也好,可她在这住了
三天,临走时,连一个字也没留下。
这夜出奇地安静,屋子里冷嗖嗖的,采暖期快要结束了,天气还没有完全转暖。
他听见门响,开门一看是曲薇薇笑歆歆地站在门外。他们一起到共青团花园去散步,
却发现只有他自己站在宽平大桥不远处的水塘边,而身边的人换成了王婵。王婵在
前面走得飞快,任他怎么招呼也不等他。火车隆隆地开过,剩下一团一团的蒸汽在
田野上飘移。他气得大喊起来:“小皮鞋,嘎嘎响,资产阶级臭思想。”可王婵就
是不回头,而在他的身后,站着高春阳等几个伙伴,他们冲他一齐唱起了改造的《
乡间小路》,“走在香港的柏油马路上,三接头的皮鞋嘎嘎响,腿上的喇叭裤真漂
亮,蛤蟆镜带在鼻梁上……”他挨了一个耳光,原来是曲薇薇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尿炕精,你臭美什么?”他立刻羞愧起来。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又往前走了。路
两边开满了向日葵花,黄澄澄一片。再往前走,是一片洼地,洼地里长着参差不齐
的玉米,光秃秃的玉米穗在风中摇曳,掩映着一座破草房,隔着窗上的白塑料布,
能模糊地看见人影在晃动。后来,他们在田埂上坐下来。再后来,曲薇薇点燃了脚
边的一小堆茅草,一股风吹来,火竟然蔓延了,他们被困在火海,呛得睁不开眼睛,
大声咳嗽。烟雾外面,远远地传来消防车凄呖的嘶鸣,而且越来越清晰……
烟从门缝里钻进来,救火车的声音真真切切,夺人心魄。李颂国坐起来,听见
隔壁发出一声声尖叫——着火了——真的着火了。他跳起来,去推房门,厅里一定
有什么东西着了,黑咕隆咚,浓烟环绕,他大声咳着,使劲砸马树亭的门,里面没
有一点声音。他跌跌撞撞地奔到房门,费了好大劲冲到院子里。有人奔跑着大声呼
喊救火。第一辆消防车到了。第二辆第三辆,消防队员们迅速支起了水枪。他的脚
底板疼痛起来,他才发现自己逃得匆忙,竟然没穿上棉衣。有人给他找来一床湿漉
漉的棉被披上,他才惊魂未定地打起了哆嗦。一个消防队员跑过他的身边,他扔掉
棉被,却拉住那个小伙子。他听见一个破了嗓的声音颤抖着。可是对方听不清他说
的是什么。“别着急,你说清楚点”
他说不出话,急得打手势。旁边有人说:“他可能是说他爹还在里面。”
“马树亭,马树亭还在里面。”他终于清晰地喊出了老头的名字。
将近天亮时大火才被彻底扑灭。据目击者说,凌晨三点,马树亭的房顶窜出了
火苗,推算起来,着火的时间可能还要早一些。火是从马树亭的花房开始着起的。
消防队员在花房里找到了老头的尸体,尸体差不多烧焦了,被盖上一块白布抬走了。
“可惜了老马的一窖花哎!”有人痛心地说,“值个几十万啊,一把火烧完了。”
“我刚才听消防队跟厂领导说火灾的原因很清楚,着火点就是花房,是老马自
己放的火。”
“怎么会呢?他自己放火?可惜了这一窖的君子兰。”
“还剩下一棵,你看,他儿子捧着呢!”
李颂国捧着一盆花。正是曲薇薇放在墙角的那盆君子兰,在两天前,女孩将花
盆当成了便盆,两个人竟都忘了将花放回窗台上。如果放回去,救火当中没准也会
给毁掉的。李颂国踩着烧焦了的门槛走进自己的房间,他一眼就看到了这盆花,竟
然完好无损。何止完好无损,在那泡尿水的滋润下,君子兰更加油亮碧绿,简直长
势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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