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推迟一天
大批乌鸦突然闯入,给市民们带来了丝丝不快。人们烦恼的倒不是这鸟长相丑
陋、叫声嘶哑,它们确确实实骚扰了人们的正常工作和生活。在乌鸦聚集的文化广
场附近,不仅路上布满白色的鸦屎,连街道边栅栏上也都鸦屎斑斑,环卫工人只好
不停地清扫马路。将鸦屎清除十分麻烦,环卫工人不得不费力地用铁铲去铲,乌鸦
多时,每天需要清扫的鸦屎竟然有几十斤。每当乌鸦从头上飞过,行人就一阵惊呼,
左躲右闪还是躲不过冰凉的鸦屎。街上出现了“全副武装”的人,头上戴着帽子,
脸上戴着口罩,脚上系紧鞋带,将自己装在“套子”里的人边走拿着扇子扇风。九
月初的天气郁热依旧,人们见面时先要谈到鸦屎,他们抱怨沾上鸦屎的衣服不好洗。
鸦屎还影响了露天菜市场的生意,面包房的门窗上也是鸦屎斑斑,往常生意最
红火的时候,现在却门庭冷落,面包师无精打采,满脸愁苦地站在窗前向外张望。
许多人都开始回忆,大批乌鸦光临我们城市的情景在十二年前就有过那么一次,上
次赶走乌鸦的是久违的高音喇叭。
一九八四年九月九日,我们这座城市里曾公审了一批犯人。他们中间大多是杀
人犯和强奸犯,他们中几十位被判处死刑。
电视直播了那次从重从快的公审大会,被审判的人绝大部分属于流氓团伙。收
听公审大会广播的学生第一次听到了一个新名词——卖淫,他们想不出什么叫“卖
淫”,但他们猜出来了,那是很重的一种罪名,因为有人因为“卖淫”将被枪毙。
李颂国在街头的布告上找到了曲薇薇的名字,那三个字的上面打着红X 。名字
的后面是那女孩的罪行记录,流氓团伙,卖淫,更大的罪行是参与杀人。这么说,
那天她对他说的竟是真的。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警察一定搞错了,她不知道她骗回
来的那个人会反抗,会被她的同伙失手打死,也就是说,曲薇薇不是杀人犯。可是,
布告上明明写着,曲薇薇就是该流氓团伙的主犯,那个人被打死时,她就在现场。
他赶上收看公审大会的最后几个镜头,地质宫广场上人山人海,措词严厉的宣
判词和宣读人义愤填膺的庄重语气,使现场气氛显得更为紧张,电视画面闪过架着
机枪的军车,闪过穿着囚服被押解的罪犯。他好象看见了曲薇薇,他张大嘴 站到
电视前面,画面又闪回了主席台。
第二天早晨,李颂国得知错过了一个重要时刻,就在昨天的公审大会上发生了
很大的变故。审判结束,将要把死刑犯们押赴刑场的时候,公审人员接到命令,今
天将罪犯枪毙不合适,因为,今天是九月九日。哦,九月九日,这是己故伟大领袖
的祭日啊。紧急商量的结果是刑期推迟一天。一辆辆军车载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开往
广场担当警戒,许多犯人瘫在车上,忽然间多出来的时光让他们不知怎样打发。更
揪心的是那些犯人的家属,他们纷纷赶来,在警戒线外面大声号啕和呼喊……
李颂国赶到地质宫广场时太阳正在慢慢升起,夜露沾在灌木丛变黄的叶子上,
广场上显得有些空,有人在放风筝。一切都恢复原样。警车早早就开走了,清洁工
刷拉刷拉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和冰糕纸。地质楼东边的琉璃瓦反射着一抹朝阳。
李颂国在广场边的杨树下面转了一会儿,一张熟悉的面孔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赵剑苹穿着一件灰呢子大衣,包着头巾,双眼红肿,他们同时认出了对方。
“赵姨…”
赵剑苹摆摆手,声音沙哑地说:“薇薇告诉过我,她在你家躲了几天,她真该
死,她罪有应得。”可是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为什么要让她多活一天?为什
么?她要是昨天被毙,正好和她爸爸曲建国一个祭日。”
“你走吧。你不用安慰我,我想一个人再在这转一会儿。”赵剑苹向前走了,
她的全身在晨风中簌簌发抖。
李颂国走了,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赵剑苹。
想赶走那些乌鸦的不仅是广场附近的居民,每天清扫这片大街的环卫工人心情
更加迫切。他们在树下放“二踢脚”,点燃鞭炮,可是就赶不走这些不速之客。他
们用录音机录下乌鸦报警的声音,无奈这种办法也不奏效。人们把所有能想到的驱
赶的招数都想到了,那成百上千的乌鸦就是赖着不走。非但不走,它们已经由树上
转移到居民家的阳台上了,就像鸽子一样栖在阳台的栏杆上,落在电视天线上。这
下,住在鸽子楼里的居民糟了殃,他们给报社打电话诉苦,抱怨阳台上布满了鸦屎,
就是天天擦也擦不净,因为乌鸦来得越来越多了。
尽管乌鸦干扰了市民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市政府仍然不敢发布捕杀的命令。乌
鸦虽然还扒吃田里的庄稼,在垃圾堆里觅食,但毕竟还是以吃害虫为主的益鸟。报
纸上,专家们指出城市扩建毁掉了郊区的高大树木,使乌鸦失去了家园,他们呼吁
政府出台保护环境的政策。可这无法解决眼下的问题。开始,人们还忍让着,盼望
那些乌鸦快点飞走,可是,这些乌鸦看上去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了。于是人们开始自
己想办法了。最初想出敲盆这样原始办法的是个退休的老工人,她家的阳台没有封
闭,乌鸦每天就落在她家阳台上拉屎拉尿,她不得不每天晚上去阳台上敲着盆盆罐
罐驱赶乌鸦。可是乌鸦太精了,你一敲它就飞走,你刚回屋休息,它又飞到阳台上
去了。有人在阳台上站岗,天上飞过的乌鸦又把屎拉到身上。被搅得火冒三丈的老
太太干脆的白天睡觉,晚上站岗,这回乌鸦站到对面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哇哇大
叫。
就在人们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乌鸦又和上次一样忽然消失了。这次赶走乌鸦的
是广场上举办的一场场大规模的潜训集会。
一九九六年,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以传销为目的的潜训集会差不多每天都在进
行,天才的潜训师们决定让这种训练方式从地下走向公开,一直开到广场上来了。
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一九九六年的确值得大大地写上几笔。
一九九六年, 哦,你塌着两腮,两眼通红冒火,长得像个教授一样的一九九
六年,再找一些词罗列在这里,风流倜倘, 道貌岸然,纵欲过度。如果你是一个
社会学家, 你不会对 这一年无 动于衷,你是一个一直在寻找发财机会的正常
人,你不会对这一年无动于衷 在这一年,我们的城市里,作家叫壳子,画家叫大
侠,小姐叫缝子,公司经理叫赌棍色鬼牛逼大王。在一座豪华的海鲜酒楼里,两个
侏儒找到了工作,他们唱歌跳舞,坐在女客人的身边陪酒,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地撒
娇 ,他们一个叫讲究,一个叫好使,没有人去关心这两个可怜的人的内心生活,
人们为这两句流行语的使用开怀大笑。在和平大戏院扯着幕布的简陋的舞台上,二
人转演员双腿叠坐在戏台边上,抽着鼻子歪着眼睛和笑出眼泪的观众交流心得。卖
楼买摩托, 玩呗。扒楼找蛐蛐,玩呗。他们嘲讽满场的观众看上去像个教授实际上
也是个禽兽 ,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呱着瓜子的小姑娘也不认为这是污辱,而在戏
院门口等客的出租车司机刚刚被警察罚过,信誓旦旦地对客人说,欺负我,我雇俩
盲流子揣磨你媳妇,找俩坏小子揍你儿子。明天早上我就让你变国宝,和大熊猫一
样黑眼圈 。浮燥一九九六年, 享乐思想开始弥漫的一九九六年,大街上五十年前
的速生杨被一棵棵伐掉。洗头房遍地开花。打扮妖冶的姑娘昨天还在乡下
摸挲着锄杠,摇身一变 ,就成了按摩小姐,她们把长着茧子的手藏在廉价的
黑皮短裙下面,涂着黑色的脚指甲 ,坐在酒店的大堂里等候不法客人挑选,为防
备扫黄打非的警察突然袭击,酒店和浴室的老板们在包房里安装了电铃 。浴室男
女混用的休息厅里灯光昏暗,小姐只穿一件开敞式浴袍,手很随便地不容分说就伸
向男人的两腿之间。“这是一个赔钱货。”职业化的抚摸,哆声哆气的品评,发情
的毛茸茸的兔子,只管起飞,不管降落,酒店里肮脏的吞吃硬币的卡式电话,企图
省略一切中间环节。再回到大街上,福利彩票的销售现场人山人海。歇业的电影院
门口也搭 起了摸彩的台子,这里摸彩充满乐趣,更富悬念,你可以猜三十种动物
的名称。如果你猜的是蝴蝶,谜底却是蚯蚓,你猜蚯蚓,谜底却是青蛙,你猜青蛙,
谜底仍是蚯蚓。在彩台旁边,高音喇叭正在 推销这一年最具想象力和创意的新玩
艺,那玩意就叫做尿湿乐,垫在婴儿的屁股底下,婴儿一尿尿就会自动唱歌, 歌
词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恰好有一位买主大声招呼着退货,这玩艺孩子尿湿时它不唱,
不尿时自己在那唱。假货劣货横行的一九九六年,一个农民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
男孩 ,结果那孩子的胯下之物竟是一团逼真的橡皮泥,验明正身的女孩则蹬着两
腿大哭 。一九九六年,我们这个城市日新月异 ,欣欣向荣。这一年还有一个词
使用频率 很高,这个词就是分享。请注意这个词:分享。要用一个恰当的词来注
解这个好看得像黄喙乳鸽一样的词还真不容易。这是一个充满魔力的词汇, 长着一
对漂亮得让人心碎的小翅膀,忽扇忽扇,落在公园柳树下面的长椅上,落在桑拿浴
池黏糊糊的休息室里,落在旧情人高不可及的挂着内衣裤的窗口。落在战友同学和
同事们的肩头,落在学生们的书包上,从绿地毯一样的农田上空掠过,飞过倒闭工
厂毫无生气的烟囱,再飞上的偶遇女孩长长的睫毛,艳遇的渴望和惊喜被睫毛膏粘
住,粘住双腿,粘住心窍——拍拍我的肩我就听你的安排——歌者田震沙哑性感旧
唱片一样的声音。一个时代的伴唱。
现在,让我们把惊奇的目光全部聚焦到一个奇迹的创造者----- 第一个用分享
这个词做为潜训主题词的发明人的身上。对,他就是李颂国,他正是城市里声名远
播的那位著名的潜训大师。
这是六月下旬的一个阳光好得不能再好的中午。在洒满阳光的开阔的广场上边
上,放风筝的人敞开胸膛气喘吁吁,真的有风筝放上了天。从头顶掠过的北方航空
公司的飞机拉着白线,翅膀一闪一闪。一堂潜训课刚好到了学员们自由交流的时间,
李颂国坐在那具叫做拥抱太阳的雕塑下面,几十名学员众星捧月一般围坐在他的身
边。相对于诺大的广场,这雕塑显得矮小又虚张声势。两只伸向天空的黑色手臂 ,
黑色的胸膛,叉开的黑色双腿,隆着黑色的肌肉。还有,茁壮的男根就悬在那里,
气宇轩昂。这比斯瓦辛格还斯瓦辛格的雕塑是和新改建的文化广场一起诞生的。这
裸塑开初站在这里时比现在多着一片小铁叶,就挡在两腿之间。不知设计师出于何
种考虑,抑或是接受了某位官员或是道德严谨的市民的建议,以为裸塑毕竟不雅,
倘不雕满逼真的男根又会闹出艺术笑话,因此才想出这个折衷的主意来。敷衍的作
者现在一定欢喜不已,因为时隔不久那小铁叶就消失了,裸塑还了本来面目。此刻
巨大的地质宫楼顶的琉璃瓦反射着断成一段一段金线的光芒。和明晃晃的太阳交相
辉映的是潜训学员们的笑脸,此刻,他们崇拜的大师就在他们中间,轻松随意,没
有一点骄傲,是那样的谦和,那样的可亲。他在送上来的签名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回答学员的提问时认真地偏着头,总是在微笑。他毫不难堪地抱着残疾的左腿,
仿佛在说,痛苦是人人都必须承受的啊。听着他温和的声音,看着他拱起的左脚背,
有人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大师发现他的左脚被人捧在手里,他欣喜地打量一番,
那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只是衣着土旧,眼睛里闪着渴望成功的激情。这正是学
员们共有的特征,也是他本人成功的象征。但这时,他更想越过这些张泪光晶莹的
笑脸,打量一下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广场。
几年前,这里还叫做地质宫广场 ,他参加过的无数次大型集会和游行都在这
里誓师或收场。那时候,广场上还有些權木,權木中间曾有一座座坟茔,文革中死
去的“战士”们都埋在这里。坟头被夷平后被分成一片一片的冰场,冬天,戴三角
毛线帽的学生们大弯着腰在冰上飞来飞去,吱吱的冰刀声仿佛亡灵们的叹息。 那
是一群被历史出卖的灵魂,在夏天就萎去枯落的树叶。堂皇的广场注定会吐出被激
情淹透了的尸骨 ,就像呕出岁月的痰涎 。
但现在,他是这个广场的主角,因为,正是他左右着眼前这几百人的喜怒哀乐。
他成了人们改变命运的希望,是成功和财富的化身。自从他把潜训搬到广场上来以
后,那些乌鸦竟然在几天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些驱赶乌鸦的清洁工人则一多
半成了他潜训课的学员。他还是传销商们追捧的对象,每个传销商都希望他在讲授
成功学的时候,能将他们的产品说上那么一两句。他去见一个日本著名传销企业的
总裁,他的学员们就等在那家公司的门外,这让那个日本佬惊讶不已,但他却拒绝
为日本产品主持批发商研修会,因为他讨厌日本人,这种发自心底的厌恶从他小时
候和曲建国住进地下室那会儿就开始了,他永远也忘不了日本建筑的阴暗和潮湿。
他还拒绝了不止一个大学教师的采访,他们不但想将他创造的那些富有吸引力的潜
训游戏用到大学营销学的课堂上去,以活跃大学生们的学习氛围,而且还试图挖掘
那些游戏背后的故事。每个人都想知道他的成长历程,想知道他这样一个普普通通
的残疾人是怎样成长为一个潜训大师的。他总是闭口不谈,他越是这样,关于他的
故事就越来越多,并且流传着一个又一个的版本。
为了去伪存真,现在就让我们去看看这些年李颂国,也就是大师本人,他的生
活都发生了哪些奇迹。奇迹正是从这个广场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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