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们刚吃上肉你们又吃菜了(1)
俺们刚刚吃上肉你们又吃菜了俺们刚要娶上媳妇你们又独身了
俺们刚吃上糖你们又尿糖了
俺们刚拿白纸擦屁股你们又用它擦嘴了
俺们刚歇会儿不用擦汗你们又健身桑拿流汗了
俺们刚装上电话你们改网上聊天了
俺们刚在电影院约会你们又改网恋了
俺们刚吃饱穿暖你们又减肥露脐了
那天早晨,李颂国听到的最后一首歌就是这俚曲。一个进城卖豆腐的农民在一
只臭哄哄的垃圾箱里翻拣出一块染血的废石膏,高兴地小声哼唱起来。他真想上前
去问一问,一个卖豆腐的要这旧石膏有什么用,难道真像有人传说的那样用这玩意
代替卤水去点豆腐?那卖豆腐的冲他笑笑,搭讪说:“这词编的可真是那么回事,
这不就是俺们农民和你们城里人的差距吗?大哥,捡块豆腐?”李颂国多少天来第
一次有了说话的愿望。职工医院对面的小俱乐部门口,突如其来的喧闹转移了他的
注意力。小俱乐部,他还习惯地叫它五·七馆,门口竟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
“血债要用血来还”七个大字,他认识那些个闹事的人,小俱乐部一直是他的讲台。
现在,俱乐部的门口贴着一张告示:查封传销黑窝。那上面就是这么写的。但这会
儿,闹事的却不是他的学员,而是这两年慢慢聚拢到这里卖盒饭和矿泉水的小贩,
警方驱散传销人员的时候,顺便砸了他们的摊子,没想到小贩们竟然联合起来并打
出这样不伦不类的条幅在那儿聚集。他慌忙走开,生怕有人认出他来。东风大街上
传来警笛声,他加快了脚步。直到那声音远去,他才放慢脚步。
他不会想到,在不远处一座蒙着灰尘的冰雕后面有一个人正盯着他,并悄悄地
跟了上来。
窗台上的君子兰开花了,开出鲜红鲜红的花朵。这是房间里伴随他时间最长的
一样东西了。花开的那天早晨,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他努力分辩,发现那是
杏仁和桦树汁混合的清香。一开始,他怀疑是自己的怀旧心理在做怪,可他差不多
早将在福利厂当小工的那段生活忘记了,包括那个夏姐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对
了,叫夏桂芝 ,一个胖大的乳汁充盈的女人,她的酒窝是什么样了?反正浸泡过
他的青春期。那两年,他的胡子长得又黑又快。然而不管他怎么嗅也嗅不到铁锈,
这至关重要,当初工厂里弥漫的可是杏仁和铁锈的混合味,铁锈味来自铁制的流水
线和那上面咣咣当当转过来的汽水瓶,他有多长时间没有体会过周围的一切了?此
前他可是对生活抱有一种病态的敏感,他知道那些人在利用他,但他心甘情愿。他
最清楚自己的处境和扮演的角色,在所谓成功学的课堂上,他更像是一个蹩脚的魔
术师,玩着一些小把戏,只所以大获成功,缘于他的听众和那些参与者的狂想,他
只是将一根火材扔进了干燥的柴火堆。实际上,他本人就是一个被操纵的木偶,背
后的那些传销商才是真正的导演。他们神化他,包括编造他每天都要去郊外怀念母
亲这样的故事,以突出他的与众不同。但他心甘情愿地被他们包装,至少在讲台上
那段时间,他是生活的主角。他想起当年他用糖块引诱并征服了他的伙伴,让他们
比赛给他看。看见平日欺负他的坏小子们露出巴结羡慕的目光,为几块糖撒开他们
的脏脚丫,他甚至比以前更感到屈辱和孤单。有一次,在潜训场上,他忽然间想起
往事,恶意立时充满胸膛,他将隔了夜的茶水掺进矿泉水,让他的学员们每人喝上
一口,结果他们所有人的描述的都是甘甜,甘甜?真可笑,他自己尝了一口,竟然
也有甜丝丝的味道。生活就这样奇怪,看上去是他引领着别人,实际上,他几乎是
被挟裹着向前走。在潜训场上,有好多次他都忘了词,那尴尬的冷场间隙,总会有
人情不自禁地帮忙大声哭泣。一次在净月潭边举行篝火集训,一个老太太竟然晕倒
在火堆里,心脏病突发当场死去。这样的不幸只能放大他的名气。他怀疑,他的学
员们是自己感染自己,然后互相感染,泪水和激情在那一时刻变成了流行病,甚至
是情感盲目冲动的瘟疫。必须承认,他真的俘虏了那么多的人,包括那个奉命拘禁
他的警察——他的大师生涯结束的那一刻,他正在进行课间休息,准备喝上几口什
么刺激性的饮料,潜训场突然被包围了,警察和工商人员冲了进来。一个警察将他
带离会场,跌跌撞撞地被搀着走出那家俱乐部的后门。他会被抓起来做牢吗?他语
无论次,连分辨的话也说不出来。他吓坏了,双腿发抖。他听见那小伙子警告他不
要作声,然后把他带到俱乐部的拐角处。那里停着一辆警车。结果出乎意料,小警
察松开他, 怯生生地说:“李老师,你走吧。”“你不抓我了?”他惊诧万分。
他听到的回答是:“我听过您的课,我知道您只讲授成功学。你快走,否则就
会拘留你。”
他跑了。后来他想象自己当时的狼狈相,一个瘸子,三十多岁的瘸子,跑过马
路,跑进胡同,一个一个地摔跟头。他不敢直接回家,在跃进广场的共青团花园躲
了两三个小时,溜进家门时比贼还像贼。他窜到床上,用被蒙住头,此时此刻,他
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自己是多么懦弱。他是一个懦夫,是荒唐岁月羞耻和不知羞耻
的遗腹子。这个城市里的寄生虫,一个蠕动在黑暗中怕光怕风怕水怕声音的蛆?他
成了一只躲在洞里的老鼠,邻居家的敲门声都让他全身颤粟。
花开了,室内飘满清香。他终于找到了香味的源头,竟是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
君子兰是一种没有香味的花,这一株,他窗台上的这一株,这天早晨不但开了花,
而且散发出了清香。这难道不是奇迹吧吗?
果然,那天下午,他的房门被敲响了,时而迟疑,时而急促。从门镜里,他看
见了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站在那里,踌躇不安,他打开门,命运回光返照。生命中
最后一个奇迹扑面而来——
窗台上的君子兰开花了,弥漫开淡幽的清香。这盆花伴随他渡过了漫长的15年。
还记得那个林小曼吗?这花是她送的,花香好象是她的香脂味,她的脸色苍白,玩
世不恭。还记得那个水果店里的盲女孩吗?想起她这花香好象又多了一种薄荷味,
沾着少女甜滋滋的唾液的那种,嗯,麦汁汽水的那种甘甜。盲女孩徐宝兰,她拒绝
过这盆花,原因是它没有香味。淹没在岁月中的盲女孩,告诉你,花开了,并且奇
迹般地散发出清香,弥漫在一个连自己都厌烦自己的中年男人的屋子里。盲女孩看
不清这个世界,天空在她的心中更澄明清亮,美丽无比。她和后来的徐宝兰不是一
个人。她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后者装腔作势,是这个世界上最时髦最俗气的女人
之一。生活就像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化学分子式。这花香更应该弥漫在记忆中,免得
被另一种味道消解掉。那味道就是——曲薇薇的小便。请略去这个粗鄙的字眼,那
是一个欲望女孩,圆滚滚的上半身,圆滚滚的下半身,圆滚滚的蘑菇一样的脸,暖
哄哄活泼泼的欲望丰满的胸脯,诱人的圆滚滚的臀,还有她的腋窝和头发丝,她用
欲望和无知浇灌过这株花,这株奇迹之花从此长势喜人。每个人都是生命中的奇迹,
奇迹的味道各不相同,混合在一起会变味吗?会的,花香已经浓郁起来了,用不了
多久,就会像一个鼓涨了的气球一样炸开,橡胶味和焦糊味随着岁月倒嚼的口水一
起混进来。
让花香再浓烈一会儿,至少在那个女孩离开之后再散去不迟——泪水洇湿命运
的试纸,酸楚的鼻尖刚好撞破了那软塌塌的一小块儿。然后,又白又浓的晨雾涌进
来,穿过那一团团的又湿又粘的晨雾,走进现实世界。污秽沾污圣洁,又老又丑的
乞丐,为满足欲望,在月光下为街头冰凉的汉白玉少女雕像手淫,自己却在打着尿
颤呻吟,仿佛那是生活迷途的回音。在失去尊严和默认了屈辱之后,转眼又是几十
年,总以为明天会好,明天来临了,雨水飘洒,淋湿盖在身上的旧纸壳儿。太阳会
出来的,照亮那么多的窗口,那么多人的额头,这不是一个产生奇迹的年代吗?
打开房门,迎进生命中最后一个奇迹。
“你是——” 她没有回答,拿出那张字迹很丑的字条,上面正是李颂国本人
兴之所至的潦草签名,这样的签名他不知给出了多少张,电话、地址一样不少,覆
盖在陷阱上的树枝和混杂着松针、杂草的腐殖土,但他绝不会想到会有猎物主动踏
上命运的羊肠小道,“我好象想起来了,你是——”
“我们没有见过面,”她急切地否认。“也许你会让我先喝杯水,然后我再告
诉你我是谁。”
保留起这只沾了淡淡的唇印的玻璃杯,留住童贞的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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