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被抬着向前奔跑……
他乘上了长途客车,车窗开着,灰白色的水泥路面,路边高大的防风杨树根涂
着一米多高的白灰。再向两边看去,一边是风中飒飒作响的高梁,结着红穗,细而
长的绿叶上长出了红黄色的血迹一样的秋斑。另一边,向日葵一望无际,散发着暖
哄哄的热烈的花香,一个个花盘,一团团的黄嫩,让人眩晕的花焰,田野里,路边
的草棵里,就在坦直的公路上,纷飞着蜻蜓,纷纷地蹦跳着秋天的蚂蚱。他看着窗
外,心情郁闷,嘴里有一种苦味,不停地打嗝。
车在一个路口停下来,前面的路被人群堵塞了。车长下去看了一回,向司机报
告说,前面有一个气功师正在卖“信息糖”,五毛钱一小勺,附近的村民们正在排
队购买。气功师沙哑舒缓的男中音,“信息,包括过去的信息,未来的信息,我为
什么要向一车白糖发功呢?就是为了将信息渗透进甘甜,渗透进你的生活,你的梦
境,哪怕是一点甜味,生活的佐料应该是甜的,不是吗?买一勺信息糖吧,可以改
变你们日常生活中的苦涩,稀释你们的灾难,减弱痛苦 。”
他发现自己也挤进买信息糖的人群当中了,大家拥来挤去,热汗淋漓。太阳当
头,炽热的阳光倾泄而下。
他好容易挤出人群回到车上,他发现身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胖而温厚的女士,
她好象患着轻微的哮喘病,不时地轻咳一声。她用一条手绢扇风,温和地看着他笑。
“孩子,你上当了,那人是个骗子,这样的糖商店一斤才9 毛钱。”
“可这是信息糖。”
“信息糖?能让我尝一下吗?”长着老年斑的苍老的手指,捏上一小捏,“你
自己尝尝,这糖是苦的。”
“咦,真是苦的,刚才我尝过,是甜的呀!”
“那你不叫它信息糖,叫它苦糖好了。”
“孩子,你去哪儿,能告诉我吗?”
“去安葬你的妈妈?你的妈妈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仔细看看我,是不是你的
妈妈?”
他认真地打量起她来,天啊,他真的辨认出了李淑兰的影子。微微吊起的眉梢,
紧抿的薄嘴唇,洋溢在眼角的鱼尾纹和眼袋下面的母爱。汽车忽然驶上了颠簸的一
段土路,灰尘从窗口刮进来,车箱里立刻像扔进了一大把一大把的花椒面。
所有人都闭上嘴,使劲地翕动鼻翼。
他还没有喊出妈妈两个字,就先大声咳起来,咳得流出眼泪。弯下腰去,将头
埋进母亲宽大的裙裾里,他好容易止住咳,眼皮却粘在一起,想睁也睁不开,真奇
怪,他感到困倦极了。
“好好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好了。”母亲的声音,遥远,打着颤音 ,就像
从扬琴的弦上流出来的一样。
“妈妈,在我睡着以前,你能给我讲一讲那个鼓手吗?”
“鼓手?”
“对,鼓手。”
“鼓手叫赵建,你为什么要知道他的事情呢?”
“赵建?怎么会?”
“睡吧,躺在妈妈的怀里好好睡一会儿。”
他越发混沌了,生活充满不确定性,故事总是一个个地被颠覆。必须承认,母
亲的过去是一个巨大的谜。而谜底也许正是她的儿子所有灾难的根源,母亲的阴影
遮住了他生活中应有的阳光,让他的生存从此蛰伏在屈辱和阴暗之中。他知道了1967
年夏天李淑兰参加的那场屈辱和激情的游行,可他不知道那次游行之前,尤其是改
变了李淑兰命运的游行之后,又有多少事发生在母亲的身上。他无法获知那个鼓手,
还有那个赵建的故事。母亲的岁月长满了白癫风,没有血色,看不见肌肤的纹理,
只有一片片毫无生气的让人绝望的死白,让他感到窒息,想起这些就屈辱和痛苦不
堪。谁是他的父亲?母亲的面目都已不清晰,父亲干脆就是岁月底片上的一个人形
窟窿。他想起了那个大雪天,想起了那截“木头”,尸体(赵建?鼓手?)被扔上
卡车,铁皮车箱板嗵地一声,那一声响就是岁月的回声,短促、惊心,而且毫无道
理可讲。慢着,是嗵地一声,还是当的一声?他犹豫起来。但确定下来又有什么用
呢?那个大雪过后的早晨,太阳苍白浮肿,像一个泡涨了的汤圆。他的母亲,李淑
兰尖叫着拉着长声奔跑……
“妈妈,你别走……”
他听到的如泣如诉的笛声,那是救护车的声音。车子飞快地行驶着,他好象明
白过来,他本人并没在什么长途客车上,他的身边也没有李淑兰,此时,他正迷迷
糊糊地躺在一副担架上,担架就放在两排座位中间的空位上,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一人拉着担架的一角。
“喂,他好象醒了。”
“醒了吗?好象没有。”
那两个医生吃吃地笑起来,然后他们继续自己的话题。“刚才我在办公室里看
见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地拉那发了一场奇怪的大水,一个醉汉喝多了报复他的上
司,竟跑到水库拉开了水闸。”
“地拉那是个小国家吗?我好象都没听说过。”
“你的地理知识太缺乏了,地拉那不是阿尔巴尼亚的首都吗?我们小时候总唱
一首歌,北京地拉那,中国阿尔巴尼亚,英雄的人民英雄的国家……”
“醉汉淹了首都有什么意思,你看别人给我发的这条短信。”
一边笑,一边朗读:
我是一棵葱
站在风雨中
谁要拿我沾大酱
我操他老祖宗
他的神智渐渐清晰起来,他感到车停下了,他想睁眼看看,可是眼睛怎么也睁
不开。他知道有人拉开了车门,他被抬了起来,他感到浑身剧痛,上下颠簸。因为,
他正被抬着向前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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