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怎样一个瓶子 1992 年冬在北欧访问,偶然读到了现定居德国的台湾女作家龙应台的一篇文 章,题为《一个装满了中国中国中国的瓶子》,那文章讲到有从中国大陆去德国奥 地利访问的文化人,在她接待他时,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场合,那被接待者总絮絮 叨叨地跟她讲些有关中国大陆政局的事情,似乎除了那一话题,心里头再无别的存 在。其中有一个细节是:龙应台陪他去参观某处市容,正兴致勃勃地给他指点:那 边便是卡夫卡的故居……他却充耳不闻,亦视而不见,只是缠住龙应台问她对中共 “十四大”的新班子作何感想?龙应台因此很不以为然。龙应台说,她发现不止一 个中国文化人已成为了“一个装满中国中国中国的瓶子”,那瓶子被单一的意念塞 得满满的,简直再没有容纳别的东西的空隙,而且所谓“中国中国中国”的意念, 在龙应合看来,全是“政治政治政治”。她对这样的文化人非常失望,她觉得一个 中国人如比喻为一个瓶子,瓶肚里当然不能无中国,但不能光是“中国中国中国”, 尤其不能光是“政治政治政治”,她很惊异于一个中国文化人怎么会对卡夫卡故居 漠然到那种地步。她以为一个中国文化人也应是一个世界文化人,应是一个既装有 中国更装有世界的“瓶子”,而且那“瓶子”里应该装有更多对人类文化积累起过 作用的例如卡夫卡那样的人物的名字,不必塞满了当前政坛上的这个那个的名字, 尤其不必一天到晚在那里臆测谁谁谁会怎么怎么样…… 读完龙应台的文章,我不禁莞尔一笑。龙应台虽然近些年也来过大陆,我与她 也有过一面之缘,但她与大陆文化人之间的隔膜,是厚重的、难以穿透的;其实她 自嫁给欧洲人定居德国以后,对她生长与成名的台湾,亦已渐渐生疏。前些时台湾 的一位作家来北京,我问他龙应台的文章现在在台湾发表得多不多,他说已不多, 因为台湾变化得也很快,即使议论台湾,龙应台也在渐渐失掉资格。 细想起来,龙应台的“瓶子论”尽管尖刻,而且很可能她与那位同临卡夫卡故 居大陆文化人之间存在着误会,但她倒也戳中了一些(包括我自己在内)大陆文化 人心理结构中的弊端。我们的确常常把自己的思绪过分集中于既大而又并不得体的 问题上。求大,往往便会显得空;如果不空,又往往过于沉重,超过了一介书生能 负载的程度;并且因为所焦虑的问题往往大大超出了自己的专业范畴,因此后果是 既解决不了问题,又丧失了在本行业中的优势。 我去北欧访问,第一站是挪威奥斯陆,应邀住在奥斯陆大学东亚系主任何莫邪 教授家中。何莫邪是德裔人士,他的夫人则是丹麦人,因此在他家里我们听到的那 些外国语便都非挪威语;何莫邪精通希腊文,但他主攻汉语,是汉学教授,“何莫 邪”便是他以音近原则为自己取的汉名。我笑说他应是一女士才对,因为根据中国 古籍记载,干将为雄,莫邪为雌,因此他是一柄“雌剑”,他笑说前面有一“何” 字,所以语意可解释为:“哪里是莫邪?”因此便“负负为正”,归回雄性了。 在何莫邪那间地下室的房屋中,我们言谈极欢。当然他也难免问几句中国的政 局,当然我亦少不了跟他说“十四大”明确了进入市场经济的方向,但我们双方都 自觉地意识到,各自绝非可以代表更绝对不能左右中挪两国政府的关系,因此我们 便很快进入“书生议论”。我跟他讲到对本世纪初挪威表现主义绘画大师蒙克心仪 已久,他说将立即派他的助手第二天陪我去蒙克画廊观赏那里珍藏的原作,并建议 我看完蒙克再去看雕塑大师维格兰的一组园林巨作,其中最主要是由无数个人体构 成的“生命之柱”。我知道他的汉学专攻方向是先秦文献,并以研究《韩非子》而 名声卓著,并知他有极为偏激的观点,就是认为佛教传入中国后,汉文化便趋向紊 乱以致衰落,终至“无足观”地步,因此便有意问他是否全然不读中国现代、当代 的白话文?他便拿出大量私藏的丰子恺著作和画集让我翻阅,说现代、当代中国文 化人中他独钟情于丰子恺,且有专门的论文论丰氏的艺术境界,我便笑他何以如此 自相矛盾?因为丰氏后来皈依佛门,画中充满禅意,不是佛教东传败坏了汉文化么? 怎么又把丰氏作一“败坏”中的例外,他便笑谈问题不那么简单,需坐下来细细商 量。 早有多次出洋的朋友跟我传经:“你无妨同国外的学者谈论最大的问题,而千 万不要轻易地同他们议论具体的小问题;因为大而空好应付,且可频占上风,精而 细我们便难免露怯,起码将非常之吃力!”果然,泛论“中国是否会越来越开放” 容易,一旦何莫邪问我:“你觉得中国人讲话里的插入语为什么总体来说比较少, 而英语里的插入语就那么常见?这反映出怎样不同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我便顿 觉没词儿;但当他问我“地下”这两个中国字重读和轻读的意义区别时,我倒能细 细地告诉他:“重读时,如‘地下铁道’,‘地下’指地表层下面;轻读时,如‘ 针掉到地下了’,则‘地下’指紧贴着地表层上面。”他说正在写一部书稿,帮助 欧洲人学习汉语,里面有一章是专门讲汉语发音的重读和轻读所形成的含意差异的。 学问抠得这么细,确是瓶肚子里只装着“政治政治政治”(或改为只装着“下海下 海下海”、“赚钱赚钱赚钱”)的文化人们难以顾及的。 在丹麦哥本哈根,哥本哈根大学东亚系汉学专业的一位女士,名叫朱梅(自然 是她为自己取的汉名,此人系一金发碧眼的正宗丹麦女郎),陪我四处参观,她的 研究题目是《最早到达丹麦的中国家庭》,不算冷僻,但她那位德籍男友,是从德 国海德堡大学来的,所撰写的博士论文题目可够让我吃惊的了——《中国汉字里究 竟有多少个表示烹调的动词?》老实说,我吃了半个世纪的中国饭菜,学会认中国 字也总有40 多年了,又已发表了400 多万字的作品,却实在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可是朱梅那位男朋友偏递给我一张类似“盖洛普测验”那样的答卷,要我不查字典 顺手写出一系列有关的动词,结果我当时只写出了“炒、煮、烧、炸、蒸、焖、熬、 涮、烤、烩、煎、炖”12 个,他看了以后非常感谢我,说已从遇到的华人中回收 了大约20 多份这样的答卷,如果凑足100 多份,则可用电脑统计一遍,看哪些动 词最深入人心,说是可以从中发现中国人的饮食心理;说完又细问我“氽”和“焯” 是怎样的意思,边听边打开笔记本细细地记录下来。 在瑞典斯德哥尔摩,一位汉学界权威对我说,他极欣赏几位70 年代末出现于 中国诗坛的现代派诗人,他们的诗才令他钦佩,他自己动手翻译过他们的不少诗, 与他们的私人情谊也甚笃,但令他困惑的是,当他向这几位诗人推荐上半世纪例如 冯至、卞之琳所写的现代派风格诗作时,他们竟无动于衷,他们连卞之琳的名句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户/ 你装饰了别人 的梦境”,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言下之意,是这几位诗人未免是一个个装满了 “自己自己自己”的瓶子。装满了“中国中国中国”的瓶子和装满了“自己自己自 己”的瓶子,看来都容易招人訾议;当然,自己的瓶子装什么,别人不好强求,无 妨“我行我素”,但要想成为一个既体现中国民族特色又深入世界文化和人类共识 的“瓶子”,当然还是不要把单一的东西填满肚为好。 其实就个体生命这个“瓶子”而言,更要紧的是必须装有属于自己独特性格和 见地的东西。我是怎样的一个瓶子呢?自己不好作鉴定。在北欧访问了一个多月, 频频接到德国海德堡大学发出的邀请,校方的信函、电传、电话从斯德哥尔摩一路 追到隆德,追到哥本哈根和奥胡斯,言辞恳切,情真意挚,让我一定顺道访问德国, 费用他们全包,可以从德国再返回瑞典,也可以从德国直接回到中国,但我已经倦 游,想到自己在北京那小小家庭的一窗温馨灯火,心头便幽幽然升起思乡意绪,因 此便婉谢了;婉谢后才想起龙应台正住在海德堡,如果去了,恰好由她评定一下我 是个装着什么什么什么的瓶子,这必定非常之有趣!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