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我爱夜凝珠 虽然按人均计中国称不上报纸大国,但按种类计我想一定名列世界前茅;我个 人目前就起码同不下20 家报纸有应约供稿的关系——这还不包括香港和台湾—— 并且我还在五六家报纸的副刊上设置过个人专栏;光是在广州我就给好几家报纸副 刊投搞;我曾在《粤港信息日报》上有个《静夜思丝》的专栏,写法虽然同在南京 《扬子晚报》上的《灯下拾豆》专栏不同,却都显露出我在夜间写作的习惯。 夜间写作,中外古今早有先例,无足怪,难称奇;但不少爱护我的朋友,都劝 我把这习惯扭过来,其中最重要的劝辞,便是“夜作昼眠有悖人体生物钟的正常设 置,对健康大大不利”;朋友们的呵护,我心领神受,但我的自我感觉,却是唯其 如此,我的生物钟才走动得畅快,所以目前并无改弦易辙之意。 人们把夜里反比白天活跃的人称作“夜猫子”,我想起曾看到丰子恺的一幅画, 画一只夜游猫,朝主人的房门里张望,眼瞳炯炯,腮须挺挺,神态宛然;那点睛的 画题,记得是《探索者》或《探险者》——的确,在静夜里无论细品人生百味还是 扪心细掘人性底蕴,都别具一种白天里在忙乱、匆促、喧嚣中难以享受的探微发隐 的奇趣与喜悟。 1993 年我才购置了电脑,在北京作家群的“换笔”流潮中是个迟到者;久未 购置,一非观念抵牾,二非经济因素,主要是不愿大大改变书桌的景观——我又无 单设一电脑工作台的富裕空间——我书桌上除了有一只鱼缸外,还有一盆绿叶纷披 的巴西木,它们伴随我渡过了许多个探索或探险之夜。我很难想象,一旦它们搬离 了我习见的位置,写作和冥想的间隙里,我的视线将从哪里去获得难以解说的愉悦 与慰藉……前些时有人向我推荐了一种便携式的美制286 电脑,搁放到我书桌上, 不但绝不“触目惊心”,而且完全不用挪动原有的任何东西,小金鱼照样一抬眼便 悠然摆鳍摇尾,巴西木照例一举目即鲜绿扑眼沁心……我当然喜出望外。 我既把自己的居处称作“绿叶居”,所养观叶植物当然不止一种,但书桌上的 巴西木确是一号宠儿。这并非它有多么珍贵,或其来源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意义—— 它是我4 年前从护国寺花店用40 元买来的,坦率地说,我也没有怎么细心地养护 它,它的发育状态,只是堪称正常而已。 难忘那一夜,停笔时注视巴西木,忽然发现好几片长叶的叶尖上,都凝着水珠, 使我眼睛一亮心中一震;那静夜里默默凝出的珠滴,显得醇厚而鼓胀,缀在叶尖上 毫无坠落之势。我望它,它显然也在看我,我们相对无言,但魂魄交融。 蚌类凝珠,为人类所着重,被荣称为“珍珠”,究其实,蚌是为了克服进入自 身的异物,防止那危害,才把一部分生命力集聚到那里,在自卫中奋力将异物层层 围裹,营造出一个光润的珠面,凝珠的过程,不啻是一曲悲壮的生命之歌。巴西木 呢?那叶尖上的凝珠,是汗?是泪?是血?显然,它也是为了维护生命本体,才把 洄流完而无须储留的水分,在静夜里凝成珠滴,那本是不期望别的生命对之凝视的, 而一旦有另一生命对之相望动情,乃至达于心灵互契,该是多么幸运、多么快乐! 我的静夜写作,也是在凝珠么?凝不出珍珠,但我与蚌类有共同之处——为排 除与我个体生命有妨碍的异物而进行抗争;当然我与巴西木更贴近——凝出的只是 很快就要坠落干枯的水珠,不过,滴滴都带有洄游过生命深处的歌哭…… 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喧嚣,静地是越来越少,声光色电的“夜生活”越演越烈, “不夜城”乃是一种美称,然而我还是喜欢静夜,喜欢在静夜里默默地凝珠。 时常暗祷:在尽兴地投放沸扬的人际斡旋之后,能保有一份单单属于自己的寂 静,不受干扰地从生命本体深处凝出自己的珠来——一滴,一滴,再一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