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总听见“追兵来了” 很小的时候,看恐怖电影《夜半歌声》,吓得半死;后来想起这片子觉得很幼 稚,别的印象都淡漠了,唯独里面有一首插曲总忘不了,尤其那头一句:“追兵来 了……”现在挖掘自己的潜意识,承认自看过那片子后,总有一种“追兵来了”的 惶恐在涌动;我虽然很少唱歌,尤其没有放声凄厉地吼叫过“追兵来了”,我的生 命史,自那以后却时时处在高歌“追兵来了”的谱线之中。 是的,“文化大革命”前,目睹了许多父兄被打成“右派分子”、“右倾机会 主义分子”的惨状,心里很是战栗,主观上是绝对不愿蹈他们覆辙的,说话行事尽 量小心,但就有那练就了一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火眼金睛”的“积极分子”, 像追兵一样侦探着我等的一言一行。比如有一回我独自在宿舍里哭泣,被那样的一 位主儿隔窗听见了,他便去报告了领导,结果非要我“说清楚”,我说是突然得知 一个亲戚故去。便问:什么成分?因何而死? 对你什么影响?为何不“化悲痛为力量”……? 后来虽没把我怎样,但那“无 可逃遁”感,却是铭心刻骨的。 “文化大革命”当中,“追兵来了”的阴影更加浓重,有一度真是不知该怎么 “站队”才能算是“大方向正确”,以“反右”的殷鉴为指南吧,却又成了“保皇” ;以“我的一张大字报”为准绳吧,那被点名的领导人又分明还在参加检阅“红卫 兵”,不知内情的我等怎敢轻举妄动;不动吧,又简直“反动”;后来就卷入“派 仗”,争个“正确”的名分,但结果是哪派也不行,都得接受“再教育”……总之, 为了不被打入“另册”,“追兵来了”的凄厉歌声啼号心底,算是一种自我警策。 “文化大革命”以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追兵”越来越失去了其合法性, 但小帮小派、散兵游勇犹在,或借题发挥,或小题大作,或无中生有,或胡搅蛮缠 ……我虽不再是以往那样的没有主心骨儿,认定了改革、开放不回头,并极愿在时 代潮流中努力抑制自身弱点、克服缺点、修正错失,并找准自己位置,发挥一点作 用,但亦不得不时时提防身后的“老式追兵”;好在社会特别是为数极多分布也极 广的读者待我尤厚,使我对身后的此等“老弱残兵”,渐渐不再为意。 但良性的“追兵”,这些年来也开始出现,首先是一些热心的读者,时不时给 我来信,要求我一定不要搁笔(不是反对我改用电脑的意思);而不少的评论家, 也不因乱花迷眼、新秀迭出便弃我不顾,时不时还给我许多有益的启示;特别是一 大批杂志和报纸副刊的编辑,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追兵”,信追,电话追,电报 追,电传追,有的干脆追到家中。那分热情,那分信任,那分执著,那分急迫……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他们的“追赶”,我能写出这么多的作品吗?如果不是他们坚 定不移地支持我,我能克服所遇到的那些困难特别是心理上的困境吗? 也有我自己心里头冒出来的“世俗追兵”: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过日子, 靠我“赋闲”的“干工资”和妻子提前退休的退休金是无法维持在“小康”线上的, 所以要“著书都为稻粮谋”,每月要保持一定的发表量;为何不“五日一石,十日 一水”?为何不“埋头十年”写“巨著”?怎么就不能发扬“一箪食,一瓢饮”的 传统美德?怎么就不甘“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举家食粥酒常赊”?把那些 “世俗追兵”赶尽杀绝岂不崇高、伟大?但我亦有与王朔辈相通之处——乐于远离 所谓的“崇高”与“伟大”,尽管我精神上有自己的终极追求,我却愿宣布周知: 我不想过所谓“清贫”的生活,正如我也不向往“挥金如土”的“大款”们的世界 一样;我在物质上不该匾乏,我要过一种雅致的有尊严的生活。为此,我得去奔— —“追兵来了”的感觉一点坏处也没有! 当然我身后还有一个谁都摆脱不了的大“追兵”——它的小名叫“时间”,大 名叫“岁月”。想想自己居然年过半百,不禁憬然惶然,去日不返,来日匆匆,又 生逢一个大转型的历史时期,真不敢有半点懈怠,倘止步不前,徒让岁月(它更郑 重的名称是“时代”)超越乃至抛弃,那就算躯壳犹存,又有何意趣! 记得《夜半歌声》里的那首歌唱道:“追兵来了,可奈何?娘呀!我像小鸟回 不了窝……”是一种“魂不守舍”的味道。如今我的魂儿是吓不出舍的了,但却依 然不能平静;也知道有佛、道等宗教,可以去皈依,比如以“任你追兵万千,我自 岿然不动”的心态应世,或更干脆些,“以逆为顺”,“舍身饲兵”……天性使然 吧,我都难以作到;我只能以凡俗之躯,适应后有“追兵”、前无绝路的现实处境, 小跑在我的人生之路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