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我的日子没有别名 刚写下题目,自己就和自己抬杠:日子怎么没有别名?报纸的眉头上,便至少 标着公历、农历两个名字;要是一张台湾《联合报》那它又有一个说法;何况世界 如此之大,人类如此之杂,不同的宗教还有不同的起算法。比如按“佛历”,那我 要记载的这个日子所在年份,就应叫作2540 年,而不是1996 年……但到头来我 还是觉得日子就是日子,至少对于我来说,日子无需别名。 1993 年3 月21 日,上午9 点50 分左右,家里人把我从床上叫醒,说是有 位女士来访。近3 年来,凌晨4 点至中午11 点半是我睡觉的时间,凡与我相熟的 人都知道我这口“生物钟”的“规律”,没有要紧事绝不来打扰。虽说我有“不见 未预先约定好的客人”的“规定”,但人家既已按响门铃并被家人迎进室内,少不 得挣扎着穿上睡衣,蓬头垢面地走到厅里先致歉意,后问来意。 女士是来约稿的。照例谢谢。照例告知我若觉得他们那园地与我脾性大体相容 我会寄稿子去。不照例的是,聊了几个回合后,终于问他们的稿酬多少,按篇计酬? 还是仍按千字一单元计酬?多少?更不照例的,是举出目前我们所得的最高稿酬数 额,及发放速度,以供他们“参考”。 把女士送走。懒得再睡。洗脸漱口作几下操,收拾房间。给所养的几种观叶植 物浇水。心想该去买花肥了。这想法至少浮出过几十遍了,总没去买。 今天当然也不去。今天有许多比买花肥重要的事——似乎。 喝咖啡,吃面包干,外加一碟花生米,然后吃一只富士苹果。早、午餐一次完 成。妻从外面回来,从楼下传达室拿上来一堆报纸杂志信函及几张汇款单。报纸上 有条新闻跳入眼里——某影星一次性投入房地产金额为1 亿美元;眼睛一瞥案头那 张汇款单,只是一个2 位数——而且头一位今年才提升到那个数码。一笑。细翻报 纸杂志。同时有3 张报纸上有关于我的文章。有两张报纸一种杂志上刊出了我的文 章…… 电话铃响。是张洁。说不为别的,只为《南方周末》“芳草地”上我那篇《分 享》,读的时候“眼泪都涌上来了”。放下电话久倚沙发,任窗外阳光斜照身上。 有一人分享写那文章时心弦振颤的快感,亦称幸福。 但这一天的别名不是“幸福”。也无需其它别名,例如“不幸”什么的;当然 更不必用味道如“醇厚”或“平淡”,用色彩如“明朗”或“灰暗”以及诸如此类 的办法,来使我的这一天凸现出什么特别的“意义”。 忽然想起昨天把自行车推到楼前那位修车师傅的摊上让他修理,忘去取了。穿 上外套,下楼取车。我那辆旧车如推到跳蚤市场去卖,至多能卖到50元,但修车师 傅问我要18 元,18 元就18 元,很豪爽地打开钱夹把18 元递给了他。这车一 年没骑了,骑上有种息演多年的老伶重凳红氍毹的兴奋感。 沿着护城河骑。在一片仍是枯灰的树林中,忽有两株碧桃举出满枝粉蕾,不禁 眼亮心甜,下车绕观一时。 越过护城河,拐了两个弯儿,见到我的朋友富哥。 朋友就是朋友,朋友的概念本不用如列计算机目录似的先列根目录再列子目录。 但今天报上那篇介绍我“继续笔耕”的文章里,就把“文化界朋友”和“市井朋友” 列为两个概念。文化这一界,不在市井中?抑或是大市井中涵指小文化?不去管他! 且同富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侃。 想到《当代作家评论》上,为我的长篇小说《风过耳》一次发出了5 篇评论— —是1992 年第6 期——有一篇青年评论家的文章,谈及“劳动人民”和“底层” 的“情结”,我心底里也许确有这样一个“结”,但面对着富哥,我确实没办法给 他定位——“劳动人民”么?不错,他一边跟我侃还一边干着活——他修理汽车, 自己动手,也指挥着雇工更多地动手;“底层”么? 也许,别看富哥拥有的财产比许许多多如我辈尚未“下海”的文化人多不知若 干倍,但他仍算得是北京的“胡同串子”之一。要说明的是,“富哥”这个称呼是 邻里人打小儿叫惯的。他名字里原有个“富”字,并非现在赚了不少钱才这么叫他 的;此外,他比我小,但我和一些比我更老的老头儿老太太都管他叫“富哥”。富 哥如今也并没有富到哪里去。他自己没有汽车,也没有在亚运村或别的什么地方置 楼房。他从未去过北京已经多达十数座的三星、四星级宾馆,连低档的卡拉OK 也 不去,不进戏院不看电影也很少耐心地看电视。比如《戏说乾隆》他觉得不错,也 没从头到尾地看过。他养许多的鸟,他那修理作坊里挂满了鸟笼。我问过好多次, 这叫什么那叫什么,但一回到家就忘掉大半,下回去了再问,再忘。也曾想用笔用 纸记下来,便终于也只是那么一想,没那么行动。富哥不知道我是个写小说的。他 不看小说。 离他那作坊30 米远就有个书摊,摊上时下就卖我的《风过耳》,还有《献给 命运的紫罗兰——刘心武谈生存智慧》,他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去买,我当然不 会把那两本书签上我的名字拿去送给他请他“指正”或“留念”,因为那显然太败 兴——既败他的兴也败我的兴。富哥知道我是属于什么单位的,也知道我叫什么, 称我为“大刘”,但哪家刊物批判我哪家报纸赞扬我他都不知道也无须知道。前些 日子我跟他闲侃时,隔壁店铺有人正在收听电台的长篇小说连播,播的是《风过耳 》,他从不听小说连播,不在意。我一心二用,望着他和他的那些鸟,对耳边飘过 的那些《风过耳》里的语句,有种奇异的感觉——难道那真是我写出来的吗? 和富哥在一起侃侃,很快活。我会从他那里引发出新的小说来吗?不知道。反 正我不是为那个结交他的。 从富哥那里骑车回家。一路上哼着曲子。开头好像是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里 的华彩乐段,后来怎么变成了通俗歌曲《只要你活得比我好》…… 回到家以后,见儿子已在他那房中,坐在书桌前,照例耳朵里塞着小耳机,头 还微微摆动着——他即使演算着高等数学的习题,也总要用沃克曼造成一个“背景” 方能“人轨”;还好,这一段他那些“重金属”的摇滚曲都不再通过书桌上的老式 “四喇叭”收录机公开播放,否则我所受到的熏陶,就绝不仅止于钟镇涛、林子祥、 鲍勃·迪伦…… 晚餐很丰富。点燃了我那年冬天从瑞典带回的银烛台上的白蜡烛。烛焰给人一 种比电光更熨贴更温馨的感觉。妻提及头两天去医院作脊椎穿刺的事,下周三看结 果。想说许多安慰和吉佑的话,照例只是想说而终于没怎么说。只觉得妻在烛光下 比在日光和电光下都美。 不看电视。用音响听北京音乐台的广播。在儿子推荐下听这个广播才一周,已 坚信电视不仅不能淘汰掉广播,而且大有被这类广播打入“冷宫”之势。联想到文 学,联想到小说,联想到所谓“严肃创作”……自信世并无被淘汰的天理,只欠更 多地发挥其特性优势与不懈地创新。 接几个电话。打出几个电话。有一个电话,线那边的陌生女士称来自海南岛, 目前身份是香港一家什么公司驻内地分公司的白领,亟欲见我一面“详谈”,为什 么?“因为已决定今年春天正式出家……”婉拒。这类“奇人”以前沾过,一挂上 钩便极难脱钩。只默祝她果然慈航普渡,功德圆满。 家人都上床后,坐到书桌前,真喜欢工作灯下那一圈光晕。我的日子才刚刚开 始。没有别名的日子。 打开便携式电脑上盖,面对盖内的液晶屏,先调出“工作计划”浏览…… 呀,病毒!用防毒卡消……仍有一项程序紊乱,想起下午儿子一同学来过,他 两人曾用电脑玩过《三国演义》游戏,气冲冲跑到儿子房内,床头灯亮着,而他已 入睡——手里还提着看至一半的巴尔扎克的《幻灭》。忽然很内疚。 儿子有权利荒唐。何况给电脑程序造成一点小破坏又算得了什么?想起王朔的 小说——仅仅想起小说的名字——《我是你爸爸》,王朔的小说名字里,我觉得这 一个其实最有味道,谁是我们各自的爸爸和我们各自的儿子是谁,这一层命运链节 关系竟如此之无可遁逃难以更移……在宿命的宰制中,个体生命的困境怎样才能化 解……? 回到书桌前,重温手写的快感。过日子,写日子,体味日子,迎接日子… … 直到最后一日。觉得自己的日子还是满干净满滋润的。心安理得又一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