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我向往心灵的四无状态 如果参加一次智力测验,问我中国四大避暑胜地是哪几处,我想北戴河、庐山 这两处是肯定可以答出的,莫干山也许不一定马上猜中,但试过诸如大连、青岛、 烟台、秦皇岛以及峨嵋山、九华山、五台山、青城山(反正避暑不是去海滨便是上 高山……)之后,也许还能说出莫干山。第四处呢?如果有人告诉我那正确答案应 是鸡公山,我一定会惭愧得无地自容,因为我原来就根本不知道有个鸡公山,它在 哪儿?它怎么会是避暑胜地? 1992 年仲春,有机会到河南畅游,除了到洛阳看牡丹和龙门石窟、到三门峡 作黄河游和见识中流砥柱、到开封游龙亭赏铁塔逛御街……也应邀到豫南的信阳一 游,这才知道信阳南面有座奇妙的鸡公山,而且据信阳人说,从世纪之初,鸡公山 便与北戴河、庐山、莫干山并列为中国四大避暑胜地之一。 登上鸡公山,方知它确是一名副其实的妙地。鸡公山属大别山的一脉,因地处 豫楚交界,南方暖气流与北方冷气流常在此汇融,而南北的气流都失却了锐气,因 而造成一种格外温润宜人的自然生态,南北各种植物几乎都可在此生长,山中常云 气氤氲,而又不常大雨淋漓。而更有趣的是它山形奇特,其主峰顶部系一块凸现的 巨大裸岩,岩体恰似一只引颈吭啼的公鸡,从某一角度望去,鸡冠、鸡喙、鸡身、 鸡翅俨然毕现,堪称自然奇观。 从清末起,便有外国传教士、洋商以及中国的达官贵人到鸡公山上建造别墅, 每逢暑期,便纷纷从武汉或别的地方登山避暑。20 年代未和30 年代初,山上的 别墅建造得最多,也最讲究,洋人们因来自不同的国家,因此所建造的别墅便具有 不同风格,故而当年鸡公山便有“万国建筑博物馆”之称,又有“十里风飘九国旗” 之说。而中国的军阀豪富后来也都到山上营造私宅,争奇斗妍。有一位吴佩孚手下 的师长靳云鹤,此人一生本无善可陈,后不知所终,但他为压倒洋人,在山上修造 了一栋体积庞大、气派雄奇的“颐庐”,为将“颐庐”身后的以走兽之王雄狮为徽 号的英人别墅压倒,他特在“颐庐”顶上造了两个翘角高亭,以飞禽之王蝙蝠为饰, 意思是我在天上你在地下。 他那座建筑竭尽豪华之能事,却偏取名“庐”,意思是我们中国人羞这玩意儿, 不过一草屋耳。据传他一年中来此“庐”时间不多,却天天派兵弃持枪守卫,一有 那山上外国人的小孩或寄宿学校的学生走近,便厉声喝斥,不使接近,这种比“精 神胜利法”略胜一筹的民族主义作为,至今在鸡公山一带传为美谈。抗日战争初期, 蒋介石、宋美龄夫妇及美国顾问马歇乐等都曾到鸡公山停留过,故而现仍有“蒋氏 防空洞”、“美龄舞厅”等建筑供游人参观。 现鸡公山风景管理局局长徐公乃一幽默之人。他一边陪我们领略鸡公山风光, 一边自述其“文革”中改名字的经过,当时迫于风气,他那既俗又易被人视为“封 建”的名字不得不改掉,于他灵机一动,去掉原来的两字之石而易为一个“公”字, 一心为公嘛!别人能提出什么意见?但那时他才20多岁,别人一叫他,便称徐公, 他含笑答应,无形中得到了一种超级新生,一直延续至今。谈到这改名的经历他哈 哈大笑,我们也哄然称妙。 徐公领我们转到“美龄舞厅”,所谓“舞厅”,不过一仄隘的封闭走廊而已, 颇令人败兴,这时便有一英俊男子走过来向我们解释,他说那时宋美龄、马歇尔等 共舞,也不过是用一台手摇留声机伴奏,统共四五对舞伴而已,所以从屋里跳至廊 中,再从廊中跳进屋里,又非“的士高”,也很少“伦巴”和“恰恰”,大多是慢 三步、慢四步,因而这空间也便足够了。再说那时国难当头,蒋介石整天忧心忡忡, 山上有一处亭子当年便命名为“伤心亭”,此名传至今天未改,你想宋美龄纵使用 共舞搞一点“夫人外交”,又怎敢也恐怕并不愿大张旗鼓地“歌啭玉堂春,舞移金 莲步”…… 我们听了不禁一边点头一边向徐公说:“你这儿的解说员水平真高!”徐公便 笑着说:“小周原是导游,现在可是副总经理了——”又把我们介绍给他,那小周 掏出名片给我们,原来鸡公山已开工兴建中外合资的索道站,有了索道后,游客们 便可以很方便地到山后瀑布群中领受更瑰丽的自然奇观了。小周名周继伟,现任鸡 公山索道公司副经理。周继伟知道我是谁后,非常激动的样子,他建议我们大家都 随他往上登到观鸡亭去,但别的同行者都说登过鸡公山顶峰报晓峰,体力实已不支, 婉谢了,我本也觉倦怠,不想再往上而只欲往下,但周继伟一脸诚挚恳切到汗津津 的地步,我便同意单随他往那观鸡亭游。 说周继伟是个男子汉那是一点儿不夸张,1.80 米左右的个子,宽肩而又腰肢 细挺,脸庞黑红,粗眉亮眼,一张开嘴,便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登高中偶然一握 他的胳膊,肌肉像安了弹簧般富于韧性。他一边扶我登攀一边娓娓讲述关于鸡公山 的种种传说,以及自然生态和别墅建筑的种种详尽情况,惹得一群不认识的游客尾 随在我们身后构成一种扫帚星的阵式。 登到望鸡亭,原来那亭建于一处平台,从那里恰可细望报晓峰的鸡形。 我对周继伟的厚爱十分感激,便问他何以对我如此优待?他便告诉我,他是我 的读者,不是一般的读者,是老读者。原来,1978 年他那时才19 岁,正在新疆 当兵,当时他们那个营统共只订有一份《中国青年报》,而该报连载了我的一篇小 说《爱情的位置》,在那经历了“文革”10 年浩劫所形成的文学荒漠之上,光那 小说的题目已令他们一群性已完全成熟爱欲隐藏在心底往上撞击的秃小子们所狂喜 不已,于是一张印有我那小说的报纸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读时爱不释手,未读到 时耿耿于怀。周继伟呢,因为在炊事班分工养猪,离那报纸最为遥远,所以,他就 只好从别的战友那里借个手抄本来读,读时觉得大受启蒙,遂也打开笔记本,在灯 下分几夜将我那小说一字一句地抄写下来,我记得那小说约12000 字,我的老读者 周继伟竟将那12000 字认认真真地在本子上抄录了一遍!轮到我激动了。我知道自 那以后的十几年中,社会生活大大地向前推进了,文学的发展更早地把我那“爱情 的位置”超越得在评论家、同行、大批新读者心目中已毫无位置可言,而且我自己 也已经有许多年羞于再提及自己这篇粗陋的、说教式的、笨拙的作品,它也确应早 该湮灭无闻了——但我面前站着活生生的并且是俊美的34 岁的周副总经理,他一 身浅褐色的合体西服,系着斜条纹的红蓝相间的高级领带,领带上还有金光闪闪的 领带夹,一手中还握着有天线的报话器,他却不仅仍记得《爱情的位置》,还仍感 谢我那篇小说当年给予他干渴灵魂带去欣悦,并且因此对于终于见到我而高兴,他 出于一种积累10 多年的感激之情甘愿单为我作一次鸡公山的详尽入微的导游解说 …… 周继伟继续领我游鸡公山,我让他停止导游式的语言,而改为我们之间的相互 深谈,这样也就慢慢甩开了跟在我们身后的不相于的游客。他又告诉我,1980 年, 他那时在部队一个月的津贴只有7 块钱,除了自己零花,他还要给家里寄一点钱, 因而每一块每一角乃至每一分对他来说都是至关珍贵的,但当有一个轮休日走进驻 地附近的新华书店,看到那里正出售我的小说集《这里有黄金》时,他毫不犹豫地 掏出1/7 的津贴费买了那本书。 我自那时以来,到目前已在国内外出版了35 本书,《这里有黄金》对我来谈 也已属于“少作”,不待评论家们或当代文学史家们将其弃若敝展,我自己早不在 有关自己的文学履历中提及这本书,然而听到周继伟讲出这些往事,特别是看到他 那仍对我这写出那样小说的人倾泻出无限信任、钟爱及至敬仰的眼光,我的灵魂不 由得还是悸动了。 我悟出一些道理。 记得我父亲五六十岁时,那时我这一辈人热衷于谈论秦怡、康泰等电影演员, 后来还有谢芳、赵联什么的,要么就是苏联的邦达尔丘克、拉丽奥诺娃什么的,然 而对于他来说,那时候的新电影新明星于他的意识统统是“刀枪不入”。要说电影, 他便只记得《孤儿救祖记》或者《三个摩登女性》之类,明星么,他提起王汉伦或 者阮玲玉尚能激动,论外国电影外国明星,他只认卓别林,还有什么玛丽·壁克馥, 后者我是读了《世界电影史》才知其人的。但是,你一点办法没有,无论你告诉他 《孤儿救祖记》那样的电影实际上有多么幼稚,而王汉伦以今天的观点看简直可以 说完全是表演艺术的门外汉,但我可以打赌,倘若五六十年代王汉伦还活着而我父 亲有幸见到他,那一定会激动得不知所措的! 没办法,人在自己的一生中基本无法选择所笼罩其人生的各阶段的人文环境, 周继伟那时候就不可能预先读到80 年代未才长到30 多岁写出并发表出绝佳的关 于性和爱的小说的作家的作品,他从“官方”的印刷品中可以读到的涉及爱情的小 说,在1978 年那个特定的人文环境中竟至于仅有敝人的那一篇,所以尽管时代前 进了,一千篇万篇写得越来越精彩乃至美仑美奂的爱情小说乃至性探索小说接踵出 现了,而在周继伟心灵上留下重重擦痕的,竟仍是那篇《爱情的位置》。 念及此,我现在不为写了发表了《爱情的位置》那样的小说而害臊,人生得一 知己足矣,我能拥有继伟这样一个读者,也不在当了十几年的作家! 在周继伟的办公室,我为他题下了这样两句话: 爱情依旧有位置这里当然有黄金并在下面用小字写道:“为感念继伟小弟14 年前手抄拙著《爱情的位置》及用津贴费购拙著《这里有黄金》而题。”我自忖我 的新作尽管仍在不断推出,但已无可能再在任何一位读者心灵中留下如14 年前周 继伟心灵中那样的划痕。新的文学震撼力来自比我年轻的一代的作家,我对他们既 不嫉妒,也不艳羡,因为在人生的阶梯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光辉照人的一级,在 文学的园地中,也应该不能总是一株一种花永处最诱人围观的境界。有周继伟这样 的老读者仍系念着我、钟爱着我并追踪着我的新作,我已相当地满足! 我们一行3 人从信阳直返北京,深夜登上硬卧车厢,车是从广州开来的,登车 时车上已满满当当,行李架上绝无隙可再容纳物件的空间,然而我们携带的行李总 得找个地方安置,车开后我便试着往下铺底下塞放,谁知我们应占用的那上中下三 个铺位的最下面全是乘务员安放的备用被单,一摞摞塞得再无空隙。不得已我只好 再往对面的铺位下寻找空间,正弯腰试探,便有一中年男士走过来很不高兴地对我 说:“你别往那儿放,那儿有我们的东西! 我便只好叹口气,与同伴面面相觑,且先将行李都堆放在铺位间再说。后来车 厢内除脚灯外其它灯都关闭,大家上铺睡觉,有些不知靠什么关系进到车厢的无铺 位乘客便坐在窗边的折凳上打瞌睡。这时我注意到那不允许我往铺位下塞行李的中 年人几次走到我对面的下铺那儿照顾一个早已盖着毯子睡在那儿的一个男子,又凑 到那男子耳边唧唧哝哝地不知说了什么,把那下铺的男子服伺了,他自己才到另外 的不知哪一个铺位上去安歇……第二天大亮时我才起床,起床后洗漱间已然无水, 我只好不洗脸不漱口凑合,我们三个坐在我们这边的下铺上,那中年人和那男子及 另一妇女坐在对面的下铺上,大家都无聊,便互相搭讪起来。对面的三个人,那妇 女显然与那两个男士无关,她只顾着看一本消遣的杂志,而对面的两个男士,现在 终于看清,那睡下铺的相当年轻,那中年的穿花茄克衫,装束比较随便,而那年轻 的则穿着一身灰色西装,西装的质地很考究,只是看不出牌子,但他里面的衬衫和 领带都是正宗的金利来,裤腿下露出的袜子上也有标志,是正宗的梦特娇,一双皮 鞋也显然是真皮的名牌货,手腕一动,则又可以看见戴的是超薄型拱形镀金表,不 消说,一定是位大亨了。 那中年男士话比较多,年轻的却比较寡言。中年男子为头晚不让我往他们下铺 床下塞行李略表歉意,我们便都笑着说没关系,反正这也快到北京了,大家行李都 没丢就好。这时那年轻的笑了笑,开口说:“昨晚你们见我睡在这儿,一动不动, 也不作声,以为我早睡着了吧?其实我非常清醒。我们本是要从武汉坐飞机飞到北 京的,可是最近机票非常紧张,不得已我们才坐了这个硬卧。一上车我们就发现对 面三个铺位空着,显然是有预留的车票。车到信阳,果然有人上车奔这三个铺位而 来,我躺在那里,耳听目测,一时真不好判断:你们是什么人呢?你们的行李件数 不多,但鼓鼓囊囊,车开以后又很注意整洁,不愿意随意堆放……但我和我的伙伴 很快得出了结论:“你们都是好人,不是那种有侵略性、进攻性的人,所以,我后 来就安然入睡他说得我们都笑了。我便猜他们是大款,大款是北京话,但他们也懂, 他们却摆头否认,中年人说:“我们也是吃皇粮的。”这样,我就猜他们是企业里 的经理人员,那中年人说:“他是经理,我是给他拎包的。”我们同那中年人又聊 了一阵,他更吐露真情说:“我比他大好多,我原来是湛江的,说相声的,用普通 话说,也用方言说,还演丑角——对了,你们猜对了,我原是曲艺团演员,可如今 谁花钱进剧场看曲艺听相声,我又不能上电视,走不了红,人也大了,所以就辞职 了,改行了,给当经理的拎包来了。”年轻的斜了他一眼,仿佛嫌他话多,他便不 再言语。于是我们便让他们猜我们究竟是干什么的,我的两位同伴因为在前面的谈 话中已透露出是报社的记者,所以我便告诉他们我并不是记者,请他们猜我的职业。 中年人很认真地猜了起来,他先判断我是到信阳讲学的教授,后来又猜我是去 信阳联系经济合作事宜的人士,再后又猜我是去考察信阳毛尖茶叶专家……他的猜 测引得一旁的妇女也暂停看杂志而盯住我琢磨起来。 同伴告诉她,我们原来是要买软卧车票的,也是因为未买到软卧票才来的这个 硬卧车厢,于是他又猜我是个中央某部下信阳视察的大员,见连连摇头,又猜我是 走穴的歌星,乃至被请去拍风光片的摄影师或摄像师,后来更猜成去信阳设计大建 筑物的建筑师、去信阳参加会诊的大夫…… 逗得那一旁的妇女也笑了起来。 我的同伴便告诉他,刚才他所猜的各种行当中,已有与我职业沾边的,他正蹙 眉检索,那年轻的经理一锤定音地说:“搞文学艺术的!”到底是当经理的材料。 “那么,究竟是文学艺术当中的哪一门类呢?”年轻的经理猜度道:“画家! 你是去信阳写生的!要么你是搞雕塑的,被请去搞城市雕塑!”中年人也跟上去猜 :“要么你是搞戏的!跟我同行吧?也是搞曲艺的……? 要么,弹钢琴的?唱歌的, 美声唱法?要么你是导演…………? ”见我们这边三个连连摇头,那年轻的经理才 又一锤定音地说:“你是搞文学的!”我点头,但心中泛出一阵悲凉之感。看来他 们不是故意要猜错,但竟然要绕那么大的弯子,才终于把意识的扫描器晃到文学这 个行当上头。呜呼,当今的文学,你的位置,已在社会边缘的边缘矣! “他是搞文学的,那么他究竟是写什么样的文学作品呢?”我的同伴还在引他 们猜,但我已经没有了再让人猜的兴致,对面那位妇女已经又埋头读她手里的杂志, 我可以断定,那本杂志上有文字,然而绝无文学。 “你是写报告文学的吧?”中年人说。 报告文学我倒也写过,但作为一个答案我只能摇头。 “你写诗的!你是诗人!”年轻人说。 我悲哀地摇头。 “你写电影剧本?写电视连续剧?”他俩几乎是一块儿说。 说真的,我简直要哭出来了。在两个当代最符合时代潮流的人物面前,我所从 事的劳动,即使他们最善意的出发点上进行最从容的推测,也依然不能中的——像 我这号人,真是多余,或真是可有可无,而且更接近于可无! “啊,你是写小说的。”年轻人终于作出了判断。实在也是不能不有的判断。 他不能绕了那么一大圈之后,还去猜我是写考古学论文,或写大批判稿的吧!中年 人见点头,便称抱歉,说他即便在曲艺团的时候,也几乎不读什么小说,年轻的经 理则说他10 多年前还看小说,但这些年是根本不看了。 我真怕再顺这话题聊下去,便反过来问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他们便说他们那 公司现在也参与房地产的经营,最近他们刚在珠海参加过一次房地产的招标活动, 交了2000 万的手续费,但进场后因为有那财大气粗的企业将1 平方米的地价抬到 了1 万元以上,他们用“大哥大”同公司总部联络后,只好服输退出,但在厦门一 块价值48C0 万元的地皮,他们还是打算下决心买下…… 我这种人听这号事,总有种从“小喇叭”里听童话般的感觉。听不大懂,因此 我的转述也可能不准确。但那口气,那派头,确绝无夸张。 年轻的经理典型的广东人长相,细高的身材,高额头,深眼窝,但他皮肤似乎 比一般广东人白哲,可能是长期在写字楼和小桥车以及飞机舱里活动的缘故。他和 那中年人整理着他们的行李,其实都很简单,中年人手里是一只黑色的真皮密码箱, 而年轻人从铺位下取出一只浅褐色式样的一望而知是洋货的高档皮制旅行包,想必 其中有我等寒酸者永远猜不准的意味着如4800万人民币价值的文件一类的东西,很 神秘,也很神气,这就难怪头晚他们不允许我们往那旅行包旁边伸手塞东西了。 中年人因为车还没有到站,仍觉无聊,便又闲闲地问:“您是写小说的…… 请问您贵姓?”我便说:“姓刘。”中年人想了想,便不言语。 年轻的经理歪着头想了想,却忽然大声地,以一种怀疑的声调——尾音往上挑 起,斜睨着我,问:“刘心武?”我的两位同伴顿时笑出了声来。我也一惊。同时, 心里又一热。 毕竟他在知道我是写小说的并且姓刘以后,所想到并说出口的头一个名字的是 我。 我便问他:“你知道我?读过我的小说?”他笑了:“原来你就是刘心武!对! 10 多年前我是读小说的,我还记得读过你一篇《我爱每一片绿叶》,当时很激动, 很崇拜你的……”看来不是假话。10 多年前,我是属于10 多年前让人感动甚至 崇拜然而后来就让人遗忘以至猜了半个多小时仍想不起来的那种写小说的人,然而, 我满足!我幸福! 年轻人取出他的名片,给了我,也给了我的两位同伴,他这才付予了我们透明 度,原来他是广东某市一家很有名的地方企业的业务经理并且又是该企业在深圳的 分公司的总经理,该企业的若干产品的广告几乎天天在中央电视台出现,并且每天 绝不止出现一次…… 年轻人和中年人都对我亲热起来,年轻人还把他的“大哥大”的号码手写在名 片上,说今后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打电话找他,如果我们写小说的人有什么需要他们 公司帮忙比如投资的,他都可以效力……我很感激,也清醒地认识到,一、他并没 表示他要读我的新作,他甚至都没有问我自那“绿叶”以后又写了些什么,正在写 什么;二、他也并没有如我以往碰到的某些行业的人一样,说什么“你们真该来写 写我们,反映反映我们这一行的甘苦”,他当然有甘苦,但他头脑里连请作家去深 入一下那甘苦、写写那甘苦的客套话都没有,他的甘苦显然不需要如我等小说家写 成小说然后供他阅读帮他化解,他是绝无趣也绝无多余时间去读小说的信阳归来以 后,我一直忘不了所遇到的两个读者,我想周继伟一定还记得我,然而那位广东的 年轻经理再过些时候还记不记得我,就难说了——从这两次邂逅中,我获得了安慰, 我喜悦,然而也深刻地意识到一种超出个人天份、努力之上的强大因素,宰割着我 个体生命的跃动效应。因而,想到我调动过自己的聪明才智,抓紧时机作出过必要 的努力,那么,尽管我开放过的花朵已然谢落枯萎,我仍在胀成浑圆的果实,我并 无希望达到所谓的永恒,我终将被更年轻的生命淘汰与遗忘,我也问心无愧! 从此我该不再自卑,也不再妄想。 鸡公山的风景管理局的局长徐公说,鸡公山是一个“四无”的清凉世界: 一无空调,二无电扇,三无凉席,四无蚊帐,因为统统用不着!我想我的心灵 也该进入这种四无状态:不再需要虚妄的向往调节内心的焦虑,不再要花哨的鼓吹 煽动起无聊的蠢动,不再需要强制性的冷刺激以压下发烧的欲望,而且也无需娇情 的心灵帐幔去躲避蚊蝇的叮咬。总而言之,我要遍体清凉地清醒地静静地走完自己 的文学之路,直至生命的终结。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