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哄笑中的领悟 我在北京二十一中上初中,最爱上的是生物课,成绩最好的一门功课自然是生 物。语文的兴趣和成绩却平平,不过偶尔有篇把作文被语文老师当众夸奖过。记得 曾有一篇谈美与丑的论说文章,老师给了很高的分数,却并没有在课堂上予以表扬、 引为范例。他在文后的批语中,最后写了这么一句: “此文是否有所依托?”过了好久我才明白,其实他是在怀疑我抄袭,自从上 小学初写作文到如今卖文为生,我承认败笔不少,谬误难免,不过倒从来没沾染过 抄袭的毛病。这是清夜扪心,良心上最过意得去的一条。自然这也绝对构不成一条 优点。 至北京六十五中上高中时,语文渐渐成为了我的第一兴趣。语文老师也偶尔在 发作文时,把我的文章读一下,予以鼓励。我被鼓励的作文,似乎都属夹叙夹议类 型。爱发议论,是我学生时代就养成的一个——优点?缺点? 赘点?到现在我也想不清。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表达习惯,为适应读 者固然应当调整,但为保个性又不能强行抑制。在早先,我最重视的读者自然是对 作文有评分权的语文老师,后来是报刊和出版社的编辑,再后来是读我刊印出来的 文字的人。但这其间又有纯粹的读者和批评家两种人,前者人数多然而意见隐,后 者人数少然而能量大。有一阵我一提笔便觉得有批评家在旁棒喝,颇有战战兢兢之 感,现在倒也渐渐想开了,就选材、写法而言,我还是随自己的意思吧。扯远了, 还是来谈在六十五中上高中的事。 记得在六十五中,高中3 年换过3 位语文老师。第一位张老师当时已是一位老 先生,他教古诗词古文给我的印象最深;第二位蓝老师是位女老师,她则最善讲解 现代散文,第三位老师也姓张,当时他刚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穿着一身崭新的 蓝制服走上课堂,个子高高的,相貌颇堂皇,只是他说话发声总给人一种肉肉头头 的感觉——我就总觉得他两腮里面的口腔中塞了两团棉花,不过听久了,也就习惯 成自然,以至当他把我叫起来朗读课文时,总不由得也鼓起腮帮子来吐字发音。这 位张老师能把看去十分枯燥的论说文讲得让我们听来津津有味,而且他也最着重论 说文的写作指导。他还把大学里的文艺理论课的部分内容,乃至一些美学问题,讲 给我们听,那似乎已超出了中学语言课教学大纲的范畴。 这第三位张老师有一日让我们写一篇文学评论,所评论的作品似乎是他从文学 刊物上选出来,油印给我们的。当时我们已上到高三,喜好文学艺术的同学不少, 所以对这样的作文方式很欢迎。我们也知道点外校同年级上语文课时的情况,他们 似乎还只是在写“读后感”,而我们已在张老师率领下正儿八经地写上“文学评论” 了!我对此尤其感到兴奋。因为我一贯以夹叙夹议的论说文取胜。我决心这回一定 要“更上一层楼”,我不仅企盼得到一个高分,还向往着发作文时张老师以我的文 章为最佳的范例。 对这篇“文学评论”我下了很大的功夫,我打了几遍草稿,改了好几趟,最后 工楷誊抄出来。我自己觉得这篇文章同我以往所写的任何一篇作文都不一样,那些 文章只不过是想写得“好”些罢了,而这篇文章,我是刻意要求“新”! 到发作文的那天了,我自信地坐在座位上,盯着张老师手中的那一叠作文本, 我想他一定会把我的文章念给大家听。 开始讲评了,我耐心地听着那些总括性的话语。张老师打开第一个作文本,准 备朗读了——我一眼瞥见那作文本的封面是粉红色的,不是我的!是一位女生的! 不过我又想:最好的一篇总是搁在最后才读给大家听了…… 我在一种惶急与困惑的心情中迎来了张老师对我那篇作文的“个例分析”—— 既不是头几例,也不是最后几例;既非赞赏与揄扬,却也并非完全的批评与否定… …我记得他眼光并不朝向我,而是扫视着全体同学,用他那似乎腮帮里塞了棉花的 一种发涩的语音说:“请大家听听这一篇的开头,希望你们各自作出自己的评价我 已经不记得我那头一段都是怎么写的了,但我记得,当张老师念到那一段最后一句 时,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那最后一句似乎是:“……这是作者掷向浩渺宇宙的一声强劲的呐喊!”我已 经完全回忆不出张老师当时是如何评析我的作文,如何告诫大家“不要这样写”的 了。我只记得那响彻教室的哄堂大笑,那笑声绝无恶意,是自然的、不约而同、清 脆而畅快的…… 作文本发到我手中时,我惊讶地发现张老师仍给了我一个较高的分数,后面有 很长的一段批语,究竟怎么写的己不复记忆,但我确实从张老师对这篇作文的处置 中,从学友们的哄堂大笑中,须悟到了一些东西。 我领悟到,自己那“誓不随人而语”的勃勃雄心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刻意 追求,是一种不可抛弃的宝贵活力,纵使这头回的大胆尝试没有博得满堂喝彩声而 是引出一个哄堂,到底总比庸碌无闻来得好。从张老师既以我的文章作为“文章病 院”中的一例,却又给了我一个较高的分数,也可看出我这篇“怪文”对他亦有相 当的冲击力。 我又领悟到,真正的独立思考凝结出的思想果实,并不能靠一时的兴奋和窜蹴 获取;而惊人的妙语也不能凭借青春期的夸张与生造的奇突产生,瓜熟方能蒂落, 水到必然渠成,不能增之一分则长,不能七彩并施反成灰,总之,要沉静,要自然, 要含蓄,要幽默,那才好。 我还领悟到,在文章和接收者之间,即作者和读者之间,必须有一架无形的桥 梁,使其自然贯通。我那文章头一段一读出便引出一个哄堂,便仿佛河那岸的人正 期等着一座桥时,反倒从河心耸出一座塔,那你就是把那塔造得再玲珑绚丽,也难 免令河那岸的人忍俊不禁的。 为了证实自己是有能力既坚持独特见解写法,又可避免失败乃至并不贻笑大方, 我竟斗胆给当时的《读书》杂志投稿,投去的自然是一篇“文学评论”,所评论的 是苏联作家拉甫涅尼约夫的名作《第四十一》,而《读书》杂志竟给我发表出来了 ——那一年我才16 岁。那是我头一回闻到自己写的文章印出来所散发出的纸张和 油墨的香味。 从那时候起,我就渐渐从课堂作文迈向了文学创作。这对我也许并不是什么幸 事。然而事已如此。我永远记得那一回教室中的哄堂大笑。惟愿我能不断增加自己 的领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