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经历恐怖 我是不怕鬼的。我父母都是“五·四”时期的大学生,相信唯物论,从小就告 诉我世上没有鬼。上小学和上中学时,同学们很惊异于我的胆大。我对同学们说过 :“其实我巴不得世界上真有鬼,因为你们怕鬼,所以鬼来了你们都躲;我不怕鬼, 鬼来了我反而要迎上去,抓住他,我要把他牵到中国科学院去,结果我就成了世界 上头一个发现鬼的人,能获得哥伦布一样的地位!”同学们自然大笑,但我确确实 实是不怕鬼的,我从不因为鬼故事鬼电影鬼戏而生出恐怖感。 但我却有过一次绝大的恐怖。那是30 多年前的事了,我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 盛夏,学校组织我们下乡劳动。我们班住在一个村,另外一个班住在5 里外的一个 村。一天下午,领队老师派我到另一班所住的那个村,找那个班的老师取一样东西, 取的是什么东西,印象已经淡漠到难以勾稽的地步,总之无非是一份文件或资料, 可以装进衣袋里的。 从那个村子往回返的时候,我迷路了。京郊的景色,是很雷同的,有着深深车 辙的大车道,稠密油绿的玉米地,秫秸编就的篱墙,青瓦顶上冒着炊烟的烟筒…… 我自信是走对了,却几次又绕回了原处。少年人是最不乐意问路的,再说渐渐的己 是夕阳西下,村路上难得遇上什么人,只有鸟儿不时从头顶上飞过,去找它们的晚 餐,蜻蜒在池塘上飞成一片,蛙声时断时续,不远不近的村子里飘来湿柴禾燃烧的 气味。我固执地拿脚朝我认定的方向摸索而去。我想我总能找回去的。 天上有大片的紫云,所以天暗得比往日快。刮起了小风。村路边的玉米地叶片 摩擦有声。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的怪叫。我微笑着。我想起了同学们挤睡在炕上时, 小声窃笑着所讲的那些鬼故事。此时的情境,很像某些鬼故事里厉鬼即将出现的前 奏。不过我知道我并无希望抓获到一只活鬼,引送到科学院去,因而陡立奇功,被 免除统考而直接保送进北京大学的……什么系呢? 我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毕竟我得在天黑前回到驻地,否则麻烦大了。 我又路过了一个小村子。村口站着个人。仔细看是个老人。再仔细看是个老大 娘。我要不要过去向她问问路呢?可是再仔细一看我犹豫了。老大娘头上缠着块白 布,而且耷拉下一截白布在肩头。我想她家肯定刚死人,我离她有30 多米,她两 只眼睛陷得很深,满脸的皱纹仿佛一张织得很精致的蛛网,我想当我观察她的时候, 她一定也盯着我。我忽然不想向她问路了。因为我觉得她背后那株大椿树似曾相识, 可以作为一个可靠的路标,导引我朝应去的方向走。我就转回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觉得自己的脚步声有点古怪,声音与我的步调似乎不那么协调。我偶然地一扭头, 才发现那老大娘在尾随着我,原来她的脚步声混合了我的脚步声。她离我大约有10 多米。我觉得有点稀奇。她为什么跟在我后头?而且,她似乎是一双小脚,颤颤巍 巍的,怎么移动得那么快? 当我扭回头的时候,我听见那老太婆似乎在朝我说:“等等我,你等等我啊!” 但又不能肯定。我不认识她,而且我在这地方是个生人,我不可能帮她什么忙,她 也不可能帮我什么忙,所以我没理会,我继续走自己的路。 可是,我听见我背后有奇特的脚步声,并伴随着越来越清晰——虽然极为嘶哑 ——的呼唤声:“等一等,你等一等我哟……”这声音宛然是农村人送葬时的那种 哭丧声。我并不害怕,但我厌恶。我扭头一看,因为我年轻,已大步把她甩在了50 米开外,但她却癫狂地倒换着锥子似的小脚,身子朝前伛偻着,在追赶我。 我下意识地离开玉米地间的土路,横斜着钻进了玉米地里。这时我已顾不得方 向对不对了,我想我得摆脱开这个奇怪而可厌的老太婆。玉米已经长得比我头顶还 高,我拨开那些划割皮肤的玉米叶,碰掉了已经完全成熟的老玉米,深入到了玉米 田的中心,我想我总算摆脱开那老家伙的纠缠了,我立住脚喘气。开始,我听见自 己的心跳声,然后是玉米叶在风中摩擦的声音,再后是远处公路上拖拉机开动的突 突声…… 然而,又出现了异常的声音。我扭过头去,于是我看见一双枯瘦而痉挛着的手, 拨开着离我不远的玉米叶,从拨开而晃动的玉米叶间隙中,露出了老太婆那张痉挛 着的脸。这时我看清了她的眼睛,她那尽管是深陷的双眼,却饱蓄着热力,仿佛朝 外飘着蓝绿的火苗,正盯准了我燃烧;同时,从她那一瘪一张的口洞中,发出了撕 心裂肺的颤悠悠的呼唤:“你等一等哟……你等一等哟……”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 大恐怖攫住了我,我不管不顾地朝前冲去,踹坏了许多棵玉米,玉米叶也报复了我, 在我脸上划出了许多的小口子……我冲出了青纱帐后,发现已是夜晚,半个月亮从 大片浮动的紫云中冷冷地凝望着我,蛙声、虫声交织成一片,近处树影幢幢,远处 山影巍巍,我忽然清楚了该往哪里走,我发现我们的驻地其实就在前方灯光闪烁处。 我拼力向驻地跑去,耳边风声飒飒,我似乎仍听见有游丝般的呻吟在追随我:“等 一等哟……,你等等哟……”我在村口扑进了领队老师怀中。他因为总不见我返回 早已急得团团转,并打发两位男同学寻找我去了。我回到村里不久便成了同学们调 侃的对象,我不是一贯号称不怕鬼吗?可这回我满脸的恐怖,像泼上的浓墨,久久 都冲洗不掉。听了我的讲述,有的同学竟被传染,说是比以往听过的任何鬼故事都 更可怕,何况这是真的,所阶怕得要命。以后的接连几天,都有同学向老师报告, 说是半夜里随着击打窗棂的风声,总仿佛有个嘶哑的声音在呼唤: “等等我哟……等一等哟……”于是不得不紧紧地用被子包住头。 领队老师不得不针对这种情况,对我们再次进行唯物论、无神论的教育。 我也一再向大家说:“她不是鬼。她是人。可她真让我发怵。”老师对大家这 样解释:“可能是她家刚死了人,比方说,死了老伴,而她见了过路人,便产生出 一种幻觉,以为她的老伴,当然是年轻时候的老伴,又来找她了,所以她就死命地 追赶……这是一种心理现象,一种精神上的病态,不足为奇的。”老师的解释,使 我早在那少年时代,就总结出了一条人生经验,即便有鬼,也可以不怕;最恐怖的, 倒是你明明是人,是一个活活泼泼的好人,而却有人指认你为鬼,并死追不舍。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