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白石的乳汁 天刚蒙蒙亮,我和一些同学就赶到教学楼后面的土高炉边,接替夜战的老师, 继续炼“跃进钢”。 那是38 年前,我们都还是只有17 岁上下的高中二年级学生。 在土法上马的简陋高炉边,在飘散迸飞的烟雾铁花中,我们读着报纸上新印出 的“红旗歌谣”: 玉米稻子密又密; 铺天盖地不透风; 就是卫星掉下来, 也是弹回半空中! 我们坚信不移,那当然是真的——一亩地里收获的稻米不是1 万斤而是3 万斤! 不管历史怎样评价那些年代,那些被亢奋的激情和浮夸的幻想所牵动的日日夜 夜,毕竟构成了我们不可重新再享用一遍的青春岁月。 然而那些岁月也并不像后来许多小说、戏剧、影视所单视角描绘的那样,不存 在着另外许多纷繁复杂的生活棱面。 社会生活和个人命运在主潮之外,也还有着别样的波涛和呼吸。 就在“红旗歌谣”铺天盖地来构成那一年代的文化主潮的同时,在现在的北京 展览馆(当时叫苏联展览馆)里,举办一个画家齐白石的作品展览。 那在当时也还是桩很自然的事。因为在头一年国画大师齐白石以94 岁的高龄 谢世了。齐白石为毛泽东主席所肯定,而且在50 年代初一度被当时的社会主义阵 营及倾向于这一阵营的国际力量确定为“世界文化名人”。齐白石谢世后,有关部 门为他举办大规模的纪念性展览,名正言顺,适时得体。 当时我很瘦,个子也矮,马国馨比我高些,体格也比我壮实;他有一张银盆似 的圆脸,双眼皮,大眼睛,当然比我俊美,但他闭拢双唇时似乎仍有一只白亮的虎 牙免不了要露出一点“威风”,这小小的缺陷总算使我望见他时能暗自平衡一下嫉 妒的心理。 在班上我同马国馨最要好。因为我们的爱好相同,都爱读中外文学名著,都爱 看戏剧电影,都爱画画儿。 但我得承认,我常常暗中嫉妒他。难道我嫉妒得没有道理吗?你看,限时交卷 的作文课上,老师板书出那标题差不多已经半个多钟头了,别人都在急匆匆地往作 文本上填格子,马国馨却仍若无其事地用手指头把钢笔当花棒儿转,几乎到时间过 去一半,他这才从从容容地开始落笔,有那一直抓紧时间在写的人铃响时煞不住尾, 他呢,却总是铃响文收。这倒也罢了,最可气的是,老师发作文的时候,比如说我 吧,总盼着老师能将我的作文当作成功的范例向全班同学宣读——那样的时候当然 也有过——但往往是恰恰指出我的一个长句子,批评我”以文害意”(其实就是说 我“臭转[zhuai] ”)的同时,偏以马国馨的文章为例,表扬他如何“自然流畅”, 那时的我,心中怎能服气! 但我那时画的画儿确实比马国馨好。我们曾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举办过一次班 上的绘画作品展览——其实绝大部分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作品——老师和同学们都说 我画得挺棒,尤其是一幅景山白皮松和琉璃顶亭子的水彩写主,至今我自己回忆起 来仍很得意,马国馨当时对此是否心中暗存嫉妒,我就不得而知了。 且说我和马国馨当年去看那个齐白石的作品展。我们俩当时都还不会骑自行车, 我们坐电车去的。那时候去趟苏联展览馆似乎已构成了一种远行的壮举,而进入那 个展览场所的观展人中,似乎也绝少我们那样的中学生——我们其实还不足以称为 青年而仍是少年。一对稚气未脱的少年并肩细看那些展品,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 不仅别人从旁看来,就是我们自己在感觉上也总觉得有点特别。 回忆之中,那一回展出的齐白石原作珍品似乎特别地多,以我后来30多年不辍 地参观画展的总体印象,那甚至可以说是一次空前绝后的齐白石作品展,既有他早 年仍是木匠学徒时的“少作”,也有他小幅的习作与小品,还有同一主题的众多变 体作,花鸟虫鱼静物风景以外,人物画也很不少,并且还有单独的书法和篆刻作品, 大的作品有宏巨的中堂,小的作品有册页扇面。展品布置了好几个宽敞的大厅,细 细地从头观赏一遍总得三四个小时才勉强够用。在最末一个展厅,记得还在一张条 案上搁放着一方齐白石的大印,备有印泥,参观者可以在服务人员监督下免费在自 己购得的纪念册或画片空白处加盖那方印鉴。 我不敢说以我们当时那浅浅的阅历、粗粗的修养、疏疏的学识、糙糙的灵魂, 究竟能感受、吸收、认识、领悟白石大师那深邃的艺术世界的百分之几,但有一点 是肯定的:从我们眼中进入我们心中的种种艺术符号,使我们深深地受到震撼!那 震撼是无法用语言这种东西表述的——至今也不能,然而,却足以使我们受用终生。 我清楚地记得,并且写到这一行时仿佛又回到了那美好的时光——在参观到一 半时,我的左手同马国馨的右手不知不觉地牵握在一起,我们因那艺术精品而震撼 的灵魂通过我们紧握的手,达到一种空前的契合与融汇。我们就那样手牵手一直看 完所有的展品,直到走至那方可以免费加盖的印鉴前——我们自然都在购得的纪念 册上加盖了那珍贵的印鉴。 转眼38 年过去了。那盖有白石老人印鉴的纪念册早已散失。 然而盖在心上魂中的印鉴,是永不会消褪的。 在我成人以后,我为什么总是劝少年人——我教的学生,我的儿子,乃至我亲 友邻居中的少男少女,抓紧机会去看各种各样尤其是艺术精品的展览,由此可以得 到答案。有一种灵魂的震撼是只能得自少年时代的。对此我深有体会。尽管我不能 完全用语言阐明这个人生的奥秘。 后来我同马国馨的人生道路很不相同。我成为了一名所谓的作家。迄今为止我 在国内外已出版了30 多本书。如果在我所写出的文字中多少有一点能算是有意义 的具有文学美感的东西,那么,那一回参观白石大师作品展览,我灵魂所吮吸到的 乳汁,该是一种珍贵的滋养,并升华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启示。 自从38 年前同马国馨撒开手以后,我再没有同他交谈过关于那回参观白石大 师作品展的事,但我坚信,并且我想倘若他读到这篇文章时一定不会否认,白石的 乳汁,自那以后曾怎样地成为他创造美好事物时的灵感源泉。 后来我读到海外的一本学术性刊物,那上面有一篇文章提及当代中国建筑的 “五个星座”,它们是完成于80 年代初的北京香山饭店,由美籍华人建筑大师贝 聿铭设计;完成于80 年中期的北京中国国际展览中心,由柴斐义设计;另外三个 “星座”都完成于1990 年,一个是上海商城,由美国建筑师波特曼设计;一个是 北京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由中国建筑师李宗泽和日本建筑师黑川纪章共同设计;而 最引人瞩目的,是北京亚运村的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它的设计主持人,便是毕 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现在北京建筑设计院工作的马国馨。那篇文章里写道:“马 国馨正值风华正茂之年,是中国最有前途的建筑师之一。在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他 从环境艺术角度出发,力图创造一种新型的建筑配置关系,环形车行道、斜拉悬挂 屋盖结构、月牙状人工湖等,大开大阖,充满时代气息。”读到这篇文章,我心中 没有一星嫉妒,只有无比的自豪,无比的高兴!白石大师论画,曾说:“妙在似与 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当我倘徉在亚运村的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 心那宏伟壮丽的建筑群下面时,我铭心刻骨地意识到,我在北京六十五中的同窗马 国馨,正是遵循着既不媚俗更不欺世的美学原则,为我们亲爱的祖国设计出了如此 杰出的纪念碑式建筑。 期待着再有一回规模不小的齐白石遗作展览在北京举行,也许,我能约上马国 馨,再次并肩携手,饱吮那营养丰沛的乳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