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不是妄想 我是写小说的。倘若我在这里絮絮叨叨他讲述音乐、美术、绘画、戏剧…… 等其它的艺术门类与小说创作有着多么紧要的关联,读者必不耐烦。那道理还 用得着细说么? 我本是想当个画家的。五六岁的时候,我家来了客人,妈妈常对我说: “乖,画张画儿送给伯伯(或叔叔、舅舅、爷爷、姑姑、娘娘、姐姐……) 吧!”我便铺开一张纸,用彩色铅笔认认真真地绘制起来。临到客人走时,我 便上前,郑重地献上那画儿,那气概,那心情,怕跟毕加索赠画也相差无几。但有 一次我就从窗里看见,一位客人走到街上以后,漫不经心地将我的馈赠团成了一团, 轻轻地一丢,那揉成团儿的作品便滚落到阴沟边了。这使我小小的心灵,得到了人 生第一次教训。原来得到别人承认,竟是非常之难的。 我放弃了当画家的想法。但我想画出真正的好画儿。这是妄想吗? 除了“文革”那10 年,我始终没有放弃画画。有时画得少,几个月才画一幅, 有时兴致勃发,不能抑制,一日画出数幅。我画画主要是自遣,但也并不羞于见人。 1984 年冬我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找我的好朋友高行健玩。 他住在后台的一间斗室里,推开门,满壁用图钉钉着他那个月里陆续画出的水 墨抽象画。我在鉴赏赞叹之余,不免手痒,于是我说:“今天不聊天,咱俩且画画 儿吧!”竟在那里你一张我一张画了起来,我见他只醉心于水墨的濡染,为同他区 别开来,便找出国画颜料,调出一堆中间色,随自己的情绪涨落在宣纸上舞起笔来, 构成的图幅虽是抽象意味的,只有色块、线条和水渍,但我不像高行幢那般只给个 编号,而是加以标题,其中一幅题为《给高行健打电话》,后来我们钉于壁上,望 了半天。我发现行健那时并未治印,便让他去找干肥皂,他从导演林兆华那里找来 了一块,我用小铁刀切成大小不等的几块,并用铁钉“篆刻”起来,最后为我与他 各镌印章三枚,计阳文各一,阴文各一,葫芦形闲章各一。镌毕,找来印泥,一张 张将印盖到恰宜之处,事毕,两人虽额挂汗帘,但相视而笑,美在心中。1985 年 初高行健趁其新作《野人》在京首演之机,于人艺三楼举办了一次画展(与尹光中 面塑展同时举行),中外观众不少,国际电影大师伊文斯及其夫人罗丽丹亦莅临参 观,给予好评。我在祝贺行健进入画家行列之余,也有了更浓的作画兴致。 当我迁入新居后,自己总算有了一间小小的书房,我已设了常备画架,并购齐 了油画用具,打算在年内,再画画油画。 我在作画方面的妄想,早已暴露于人,同行好朋有时免不了泼我几瓢冷水,邓 友梅是我邻居,当时虽已到中国作协“入阁”,公务缠身,有时倒也不弃,还来我 处小坐。我把一幅记录1984 年冬到联邦德国访问印象的于棒油画出示给他,他便 兜头给我瓢冷水说:“画得如此之满!你该晓得以一当十,计白当黑,方是作画之 正理!”他的批评甚是,但朋友的这些冷水,只能将我的画兴泼得更旺,将他送走 时,我的告别语是:“过几天画一幅‘不满’的。请你来看!”其实我还有另一向 往,便是登台演出。坦白出这一点也许会让一些人莫名惊诧。我之身材仪容之不够 演员标准,自不必说,我的性格,一般都认为是内向的,见到生人,尚且不免手脚 不知搁处,登到台上,面对百千观众,该不成了泥胎木雕?但我偏有一种被压抑着 的演剧欲,时时想见缝钻出。说来可怜,回顾以往,只在高中毕业前夕,曾在班级 联欢时,同另一同学合演过一出小小的讽刺喜剧,剧情是讽刺“美国生活方式”的, 剧本好像是从《人民文学》上找来的,我兼导演,排练了好多天,演出时只用了10 多分钟,地点是教室,观众是全班同学,大概也有班主任老师。效果如何呢?记得 演毕后也有例行的鼓掌,但演出当中,同学们都在嗑着瓜子聊天,真正欣赏我的表 演才能的,大概一个没有。后来虽然再无机会登台,但也常常胡思乱想,如:“倘 若我演哈姆雷特,那有名的台词:‘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我该如 何处理呢?”现在把这个写在这里,读者读了,会怎样想?但我并不脸红。我相信 许许多多的读者,尽管由于种种限制,也不曾在艺术上有所表现,有所成就,但内 心深处,原是有着种种“胡思乱想”,想借某些艺术形式,一泄自己的情绪和向往 的,因此,我们的心,应是相通的。我们生在世上,原不仅有审美的权利,也有创 美的权利啊! 时下音响设备几乎家家都有,只不过水平不同。“穷”的,大概是两个喇叭的 收录机;“阔”的,则至少是双卡的音响组合。录音带满天飞,玩旧式唱机的不多 了,弄外国那种新式激光唱片的据说都在陆续增加,我们生活中的音乐确实是多起 来了。但我总有点怅怅然。为什么?我觉得现在人们自己放喉唱的时候似乎少了, 其实音乐这个东西,光听,还不足以发泄自己的满腔的情感,必得自己弹唱,方能 一抒胸臆。我小的时候,我们一群红领巾,便常常放喉高唱,回到家中,一边准备 功课,或一边收拾书包,也就一边唱了起来:“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或 “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稍大些,上到高中了,也常常唱几句《伏 尔加船夫曲》,或《夜半歌声》中的“追兵来了,可奈何……? ”人们听到邻居、 路人在那里唱歌,不但不觉得怪异,反觉得周围的生活中,平添了几分生气;最难 忘傍晚时分,散步到湖边林中,听到一群大姑娘小伙子在看不见的地方齐声唱着一 支抒情歌曲,那时真觉得人在美中行,心也愿意求真、为善了。“文革”中的高音 喇叭,以强迫性的“学唱样板戏”,败坏了人们的乐思歌喉,从此,生活中的自我 吟唱大大减少。如今是到处有录音机播放的乐声,而人们的自然的随口歌唱,尚未 恢复到往昔那种水平,你说我怎不怅然?如今我也有录音机,也有录音带,并打算 更新设备,弄一套组合式高级音响设备。但冷静一想,我心中的音乐何在?我的喉 咙,何以久不歌唱?难道让自己心中的歌从自己的喉中飞出,不比什么高级组合音 响设备更值得追求吗?那年那月,在一次朋友聚会的时候,我们决定关闭录音机不 听,而大家来自由歌唱,我几经犹豫,终于当众唱了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一 曲终了,大家感动,我也几乎热泪盈眶,因为我们都感觉仿佛拣拾回了一些什么宝 贵的东西…… 这确确实实不是妄想:从本性上,每一个人都是艺术家,都有从事艺术创造的 权利,都能从中使自己和别人得到快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