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文学贵在创新 我这个写小说的,所写大都反映北京城市生活,后来因表现当代北京市民生活 图景的长篇小说《钟鼓楼》获得了茅盾文学奖。 其实,我是个四川人。我是1950 年才又随父母来到北京,并从此定居在北京 的。北京诚然已是我的第二故乡,但我的第一故乡——四川,却永远在我心目中有 着一种特别的地位。甚至每当我看到全国地图时,四川那一块仿佛总散发出一种难 以言喻的魅力,使我生出酽酽的乡思。 四川的佳妙是思念不尽的。不仅有峨眉的佛光和九寨沟的奇瀑,不仅有令人垂 涎三尺的麻婆豆腐和豌豆巅,更有无数操着乡音在工厂,田间辛勤劳作而质朴憨厚 的兄弟姐妹……过去有些北方人或鄙视或戏谚地称我们四川人为“南蛮”,我到北 京以后,当身处礼数周全、处事圆通的京片子们之中时,也确乎感到自己是“蛮格 格”的,开头真有点难为情。但久而久之,我在认真学习北京人的长处时,也意识 到了自己那一腔四川热血的可贵。我想,不管我离开家乡已有多久,那种淳朴厚实、 见义勇为的家乡性格,是实在不该任其消磨掉的。 现在我搞专业创作,我是希望我的作品得到比较多的读者欢迎的。使我感念的 是,即使我写北京的小说,家乡的不少读者也总是关注着我的。《钟鼓楼》1984 年秋冬连载于北京的《当代》杂志,杂志发行不久,便有读者来信,而来得最早也 最让我珍视的一封来信,便是家乡一位售货员写来的,这位在成都远郊一家副食店 工作的乡亲告诉我,她觉得我在《钟鼓楼》里所分析的售货员之所以不爱搭理顾客 以及爱在柜台上当着顾客清点单据的心理状态,相当地准确。她说,她自己便有那 样两种表现及那样的心理状态,她觉得我借小说中人物潘秀娅所发挥的“浅思维” 一说,很有道理,并承认自己原来就属于“浅思维”一类。末了她问我:你对售货 员心理揣摸得这样透彻,是不是也曾经当过售货员?她并判定我肯定是当过的。这 封信于我来说,比一般评论家的赞扬更其宝贵。我那《钟鼓楼》诚然有着这样那样 的缺点,但读到这样的来信,便感到自己3 年多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以自己的 心沟通读者的心,以理解唤起理解,以作品燃旺人的良知,这便是我的追求。看来 这样的追求也还是可以赢得回声的。 常有人引用一句俗语:“树挪死,人挪活”,用以说明人只有走出家乡才能有 长足的发展。并常有人说四川人只有走出四川才能功成名就,引用得最多的例子便 是文学方面的,如苏东坡,如郭沫若,等等。其实不尽然。古远的例子姑不论,首 届茅盾文学奖的头一名,不就是我们同乡周克芹吗?近10 年来四川文学事业的发 展,成绩是斐然的,尤其四川人民出版社(现在文艺方面分出来成为了四川文艺出 版社)在文学书籍出版方面的业绩,更是海内海外都卓有声誉的,所以四川冒大作 家大作品,是不一定非要出祁山夔门的。当然,有一点也无庸讳言,就是四川的45 以下的中、青年作家,在全国范围内叫得响的,相对来说似乎少了点,还构不成如 “湖南新秀群”、“上海新秀群”那样的阵容。这是为什么呢?我想因素是多方面 的,或许本省对自己的有苗头有潜力以及已露端倪的年轻作家(专业的和业余的) 扶植、鼓吹得还不充分?抑或是北京、上海及其他外省市的评论界对四川的新秀们 重视、提掖得还不得力?不过,我想一个作家和一个作家群的崛起,外在环境和机 遇固然是不可或缺的成功因素,最主要的,恐怕还是自身的创新意识和探索勇气。 近年来,全国文坛真正实现了巨花齐放、百家争鸣,各种各样的不同文学探索竞相 登场,创新之论此伏彼起,意外之作层出不穷,激烈的言论和极端的作法不时令人 瞠目。我以为这是文坛繁荣的征兆,即使是显得最偏激的论点和最怪诞的搞法,只 要政治上无害,又不唆人作恶,都是可以存在的,并且很难在未展开充分讨论、未 经过一个较长阶段的自由竞争和消长的情况下,去判定它们的优劣妍媸。但是,这 样一种状况,对所有的作家和作者,特别是年轻的作家和作者,又特别是初登文坛 希图一展宏愿的作者,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就是一些比较大的文学浪潮,来势浩荡, 总是逼着你去同它认同,于是一些作家和作者就被裹进去,认同了。这种认同,有 可能使你成为这个文学浪潮中的一朵浪花,甚至是代表性的浪花,但相反的可能性 却更大,甚至要大到百倍千倍,因为它很可能会抹煞掉你的艺术个性,不是引你去 扬长避短,而是诱你去扬短忘长。比如说前些年人家写出了“反思文学”,构成了 一个浪潮,你去认同,跟着写,固然也能发表,甚至也获好评,但终究成不了大气 候,因为人家已经成了大气候,你再努力也只能是个“局部气候”。接着人家在搞 “寻根”,如果你只是凭着一股热情,去认同,去“寻根”,那么你恐怕充其量也 只能成为“寻根”这个流派中的一个二流角色,因为人家是首创,理论和实践都走 到了前头,论代表人物只能是人家。 甚至你写得比人家好,人家的光辉也要掩过你去。所以,四川的中、青年同行 倘若想成为冲出省界的大作家,构成强有力的不可取代的作家群,恐怕非得把自己 的创新意识和探索精神磨炼得更尖更韧才行。要意识到,我们四川有我们自己的独 特之处,无论山川河流,无论风俗人情,更无论四川人的特有心理结构和情感表达 方式,都呼唤着我们首创一种别人还没试过的东西。 我希望故乡的文学有更大的发展。我确是望之切而言之急。当然,出大作家大 作品,绝不是为了作家一己的利益,也不是仅仅为了一个群体,为了一个省份,我 们热爱家乡的情感最终还是应当汇聚到对我们整个祖国、整个中华民族的热爱中去。 写出独特的、反映时代风貌、艺术上精益求精的作品,归根结底是为了广大读者, 为了人民,为了给我们民族的悠久文明增添新的积累。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