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心灵探索的“三齿耙” 1994 年9 月的一天又有远客来。问及前些时报上的一条报导,该报导冠以 “名家售书,购者寥寥”的标题,说是我6 月在上海图书馆售我的文集,只有3 个 人买。记者的立意,在为“严雅纯”的文学之失落鸣不平。其实此报导不确。因为 那天在上海图书馆的一个分馆所搞的活动,并非签名售书,而是一次座谈。实际销 书者从北京带去的10 套文集,在座谈会前即已全部被定购一空。座谈会后,有三 位与会者顺便拿出所购到的文集,让我当场逐册签名,事情的全貌就是这样。 不过,“严雅纯”的文学创作,尤其我这样的作家所写出的“沉甸甸”的作品, 在目前的世道中,确实已再无领风骚的可能。 虽说如此,我这样的创作者,欢迎这种创作的读友们,仍有我们也不算太窄狭 的享受空间。 回忆那夏日的情景,当我坐在上海图书馆分馆的会议室里,面对着虽然不多, 却都是诚心而来的听众,真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是的,没预料到。 当我断断续续、写成一些又撕掉一些、重写许多又反复调适,终于在1992年初 秋完成了长篇小说《四牌楼》时,我所想到的只是,能找到一个愿接纳我的出版社, 能遇上一个能理解这部书稿的编辑,能顺利地印成书,能有不多的人买它、读它, 也就行了。 我不曾有过梦想,无论睡眠中的梦还是所谓“白日梦”里,我都不曾有过《四 牌楼》受褒奖受欢迎的幻象。 我清醒地认识到,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我都已从“中心”向“边缘”转移了。 不仅所谓的“商业大潮”已宣布了我这种不以畅销为目的的小说必得“靠边站”, 刻意创新的锐进一族在与我相处友好的同时,也以他们并不针对我的美学宣言,令 我自知:不管我的小说里融进了多少新潮的营养,毕竟我小说的骨架还是“写实”, 所以纵使写得再好,也不过是一种“古曲”式的美学掘进,其时代价位,是不可能 高的。 我对这种从“中心”向“边缘”的转移,是不仅处之泰然,而且甘之如始的。 我的所谓“边缘化”,其实是相对而言。离“最边缘”,还远;更无“出局”之虞。 进入90 年代,我算是找准了自己最恰当的位置。 却忽然得到通知:我的《四牌楼》,在上海市第二届长中篇优秀小说大奖的评 定中,荣获了二等奖,并且是唯一的二等奖。 喜出望外,去上海领奖,并参加了上海文艺出版社组织的,在他们的读者服务 部的签名售书活动,再版的《四牌楼》,一个上午,两个多钟头里,买书的人竟络 绎不绝,有的从很远的郊区赶来,若干购书者还留下了他们的名片,希望建立联系, 名片的头衔有经理、教师、处长、军医、制片人…… 事后据说共卖出了约三四百本,会这么多吗? 上海图书馆提出,要收藏《四牌楼》的手稿。他们此前还没收藏过我这一辈的 作家的手稿。为此,馆长还在百忙中亲自来参加接收仪式。 这一连串的幸运,都很容易使我胡涂起来,以为自己“重返中心”了。 可是,当在上海图书馆分馆的会议室里,与20 多位与会者围坐在长桌边时, 我终于还是清醒过来。 清醒,可为什么感觉上还如梦如幻? 是因为,超级的清醒,如同绘画里的“超级现实主义”一样,反派生出奇诡的 效应。 一位与会者对我说:“希望你一定坚持你这样的写法,我们需要!”他在文学 读者的群体中,大概属于不算太多的那个“子系统”。我们对视着,很有点相濡以 沫的味道。 我作了《文学与心灵》的讲话。他们静静地听。我的讲话没有进攻性,同我这 个人一样。 我不掌握也没有资格掌握并且也不想掌握“中心话语”。我只想说说自己,说 说我的处于“边缘”地带的,也许确是比较古典的美学追求。我所希望有的,只是 现在的自己同以往的自己比,在坚持的前提下,又有新的掘进,并且在吸收包括 “中心话语”和更其“边缘”的种种话语的营养方面,也更通达。 我认为写实的文学,没有,也更不会死亡。 当然,那种镜面似地描摹现实的小说,也许确会被淘汰。视听文化已如此发达, 用文学去跟它们拼,你怎么拼得过? 但是文字自有其威力与魅力,往往恰是视听文化乃至造型艺术所难以企及的, 那便是对人的心灵的深入、细腻的开掘。 我所追求的,便是从写实入手,去探索人的心灵,或说是灵魂,干脆说是人性。 我使用一张“三齿耙”。 它的第一个“齿尖”,对着自我。常常惊惊:怎么自己的某些“心思”,竟也 埋藏得根植得如许之深?而且,有些最本原的生命冲动,究竟是怎么生发的?在心 灵的最漆黑浓配的地方,所闪动的,是磷光还是爝火?层层剥去那外面的包装,撕 开往深里探究,宁不悲苦? 它的第二个“齿尖”,对着他人。所爱者,所仇者,爱恨交糅者,超越情感者, 那大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他们的所作所为,生死歌哭,悲欢离合,其隐蔽于深处 的,也应是人性的涌动激荡,能窥见几分么?偶有洞若观火时,不胜诧讶么?不胜 欷歔么? 它的第三个“齿尖”,对着大大小小的集群,对着不断变幻的“集体无意识”, 也就是“群魂”、“族魄”,那些威武雄壮的群体行为,那些紊乱无序的族间冲撞, 其底蕴,究竟是些什么无形而有影的东西,是些何等诡谲而可辨的因素? 或问:为什么只是一张“耙”?“耙”能触及多深?可能仅及“浮皮”。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蹩脚吗?姑存之。 文学之“耙”,当能比农用之“耙”,更深入一些吧。 但这“耙”的三齿,也并非想起社会科学论文的作用。社会科学中的人类学、 生理学、解剖学、心理学、医学、性学、社会学、行为学、现象学、符号学、语言 学、逻辑学、紊乱学……虽然部间接或直接涉及到人性,却都不足以另确立出一门 “人性学”。文学之“耙”,也不是想来创这个学问,一“学问化”,离文学的本 性便远了——文学是必须有浓厚的非理性因素来宰制的。 我的《四牌楼》,便是用这文学探索的“三齿耙”“耙”出来的。是的,“耙” 的还不够深,但也还打动了一些人,包括不少的评委,更有勋勉我“不要放弃此路 数”的热心读者。 离我们座谈的地方不远,便是万丈的“后现代”红尘,是活生生的“同一空间 里不同时间的并置”,里弄里拎马桶的老妪与刚从“伊势丹”买回金手链的少女没 功夫互相鄙视,吃完肯德基炸鸡的少年与踱出老城隍庙的老叟全都心满意足,看完 《天龙八部》的闲人与奔忙的出租车司机更能和平共处,而暗斗的商人与明争的小 贩各自吞咽着他们的苦乐……是的,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所需要的是直观的、简便 的、快餐式的、卡通化的、一次性的、强刺激或绝无刺激的、软性的、花花绿绿的、 省力省心的、拼盘式的、一次够的、一步到位的文化消费,“严雅纯”的文学?对 不起,管你“写实”还是“造境”,古典还是新潮,容易读还是“读不懂”,他们 统统“不感冒”! 所以,我在那座谈会上,思路虽极清醒,感觉上却“相对如梦寐”。 我与我的支持者,我们,小小的一群,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共同的“境域”,那 是位于这历史时期的文化中心有一段距离的“边上”,在这我们自己的园地中,我 鼓舞自己,他们勉励我,仍以“写实”为风骨,挥动“三齿耙”,埋头创作我的小 说,造我的“楼”。 所写的“实”,是心灵之实,人性之实。不是以往的那个现实主义,也许,可 以称为“心灵现实主义”。 “其实,我营造‘非现实’的文学世界,也为的是逼视人的灵魂,解析人性的 奥秘!”一位同行曾这样对我说。 是的,我们可以殊途同归。 当然,也可能殊途而各奔一方。 探索心灵,叩问:我是谁?你是谁?他(她)是谁……? 从单数叩问到复数, 到群体,到整个人类,最终叩问个体生命与整个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并问及死亡 究竟是什么,死后的那个“彼岸”究竟有没有,如有,又是什么? ——这是我的“三齿耙”最终极想触及的层次。我是一个有终极追问欲的小说 家。 我知道,另有不要这种终极追求,甚至嘲笑这种“终极追问欲”的小说家,他 们确也能写出很精彩的小说,有时就恰恰精彩在那嘲笑上,我读他们的那种小说, 并能为他们那嘲笑到我头上(他们不是针对我而来,是我“对号入座”)的泼俏文 笔而击节赞叹。 我并不认为我的追求最正确最正当最美好最尊贵。 我只是在一隅,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懂得,那些与我殊途同归的小说家,他们也无非如是。 我们各占一角,各做各的事,各出各的小说,这很好。 我当然要提供新东西,但那首先是为我自己,为我这起了皱的灵魂。 我先默默地耕耘吧。挥动我的“三齿耙”。 也许,明年春天,会是收获的季节。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