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风正一帆悬 1984 年冬天,我应邀到当时的联邦德国维尔茨堡大学汉学系作题为《中国新 时期文学概貌》的报道。报告在汉学系的图书馆里举行。听讲的大约有30 多位汉 学系的教授、教师、研究生和高年级学生。维尔茨堡大学汉学系以研究中国的道藏 而闻名于世,在他们的图书馆那独占一面墙的高大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多达 5485 卷的影印明刊《正统道藏》和《万历续道藏》。 当他们把我领到那巍峨的书架前参观时,我感到很惭愧,因为我除了读过只有 5000 字的《道德经》外,其他道教经典从未过目。但正如我对浩若烟海的道教经 典感到茫然一样,维尔茨堡大学汉学系的师生们对我们的当代文学,也同样隔膜得 很。我刚刚结束讲述,一位栗色鬈发的姑娘便耸起眉毛问我: “究竟什么是‘新时期’呢?”我是按照近年来我国文学界的习惯提法来概说 我们的文学发展历程:从1919 年五四运动前后到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是现代文学;从1949 年以后直到眼前,是当代文学;而在当代文学之中,自1976 年10 月粉碎“四人帮”,特别是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是新时期文学……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使那位德国姑娘和在场的一些别的联邦德国朋友,弄懂了 若干在我们国内已经约定俗成的概念。当我乘火车离开维尔茨堡,前往法兰克福时, 我一个人坐在一间厢房中,望着窗外静静流淌着的莱茵河,望着对岸那些不算险峻 的山脉,以及山顶上高踞着的雄伟古堡,不禁陷入了沉思默想。 据我所知,在西方各国中,大概就数联邦德国对我国新时期文学作品翻译出版 介绍得较多一些。在我访问联邦德国期间,包括4 个短篇和1 个中篇的中国当代小 说选集《风筝飘带》已由著名的猫头鹰出版社印行了袖珍本;我在科隆为德得利出 版社编定的《中国当代小小说选》写了一篇短序,当我回国以后,不过4 个月,便 得到了出版社寄来的样书;而到了1985 年夏天,当张洁等中国作家去联邦德国访 问时,慕尼黑一家有影响的出版社便正式出版了张洁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 张洁他们还没有回来,我便又收到了联邦德国朋友寄来的《时序》杂志,该杂志的 第138 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特辑,从鲁迅、老舍、冰心、巴金……一直介绍到王 安忆、孔捷生、舒婷和北岛。 尽管这些书籍和杂志在信息大爆炸的西方出版物中只占一个极其微小的比例, 但这毕竟标志着我们的新时期的文学大摇大摆地走向了世界。 那时中国的新时期文学已经快满10 周岁了。世界上只要是不抱偏见的人,都 会承认它是一个宁馨儿。作为中国新时期文学运动中的一个积极参与者,我感到自 豪。当我在联邦德国一些大学的讲坛上向听众介绍中国新时期文学时,我不仅自豪, 而且自信。 我翻看过一本关于胚胎发育的画册,那上面一幅幅连续性的图片使我知道,人 的胚胎在母腹中的发育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用10 个月的时间,浓缩性地 将人类亿万年的进化史重演一遍。在头一两个月里,人的胚胎同鱼的胚胎相当近似, 到了第3 个月里,与猪、狗的胚胎区别很小,甚至到第4 个月了,在非专业性的眼 光之下,人的胚胎与猴于胚胎还是雷同的,一直要等到过了半年以后,胎儿才呈现 出区别于其他任何生物的人的鲜明特征。 从粉碎“四人帮”以来逐步发育成长的新时期文学,我以为就经历了同样的历 程。从1976 年10 月到1977 年10 月的一年间,新时期文学处在受孕期,那时 候出现了一些只反对“四人帮”而并不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小说,写法还是图解 式的,但每个人都在文学的大苦闷中寻找一个新的生命,我是比较幸运的一员,赖 于《人民文学》的果敢支持,1977 年11 月发表了短篇小说《班主任》;后来, 到了1978 年,王亚平又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神圣的使命》,卢新华在《文 汇报》上发表了《伤痕》,当然还有一些别的类似的作品,于是形成了一个迄今被 国内外称作“伤痕文学”的文学浪潮。今天回过头去看,“伤痕文学”的文学性大 多不甚强,正如刚在母腹中开始分裂的受精卵,它们还远不具备一个宁馨儿的身形 和灵气,但一个新的文学时期,一种新文学的生命,确实是肇始于斯的。后来又出 现了一个接一个的新浪潮,相继被人们称作“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人生 文学”、“‘知青’(这是中国特有的一个概念)文学”、“强者文学”等等。新 时期文学的进展当然值得从各个方面各种角度去加以描述和评价,但最主要的一点, 就是它越来越成其为名副其实的文学了。 1978 年秋天,我发表了短篇小说《爱情的位置》,并由电台加以广播,我一 下子得到7000 封读者来信,其中一封来自西安的信劈头便说:“当我从电台里听 到《爱情的位置》这个题目时,真是吓了一跳。我甚至有一种‘是不是发生了政变 的感觉’!”而仅仅6 年之后,1984 年秋天,一封来自某个大学的信却对我说: “当我从你的小说集里读到《爱情的位置》时,真是大夫所望。我真不懂你靠这样 的东西怎么能当上作家,这里面的观念真是不仅原始,而且落后!”这说明我们的 社会生活和人们的观念发生着多么迅猛的变化,在如此迅猛变化的社会环境中,新 时期文学飞快地落生和发育起来。 到1980 年以后,更是新风新潮层出不穷、彼此交叠,哪一位作家也不可能再 独秀文坛,哪一篇作品也不可能再一花独艳,理论家们很难再用一个词儿覆盖众多 的文学现象。随着作家以算术级数、作品以几何级数迅速增长以外,特别令人瞩目 的特征起码还有如下几个方面:美学观念逐渐趋向多元;作家个性和作品风格之间 的差异越来越明显;文学的不同层次开始显现;统一的带有一定盲目性的读者群渐 渐分化为各有选择的不同读者群;竞争性的加强促使有志向有追求的作家进入锐意 求新和刻意求精的最佳创作状态;横向地把眼光投向世界和竖向地把眼光投向民族 文化传统开始成为风气;不再羞于表露向世界进军的雄心和希图拿出传世之作的气 概…… 在这条越来越宽阔的文学江流中,我的小船一直在千帆万舸之中顺流而下。 我不为写过《爱情的位置》那样幼稚的作品而脸红。就我个人的创作历程而论, 也正如一个婴儿原本来自一对最单纯的受精卵一样,在短暂的时间里,我在自己的 创作中几乎重演了从“说真话”到“写人生”的现实主义文学观的全部进化过程。 我有自信心,因为我知道《班主任》尽管不过是“实话文学”而已,但在谢惠敏这 一剪影式的人物中已有着符合文学本性的基因。 而《爱情的位置》尽管回过头去一看甚觉好笑,它毕竟是篇带头冲破禁锢达10 多年的禁区的筚路篮缕之作。也许我那篇《我爱每一片绿叶》是使我的文学胚胎呈 现人形的开始。我的真正称得上是文学作品的落生,也许应当以中篇《如意》为标 志。而中篇《立体交叉桥》的出现,也许算是离开了襁褓并开始学会用自己的双脚 走路。 我真羡慕眼下一些青年作家,他们一登上文坛,所拿出的第一篇作品便是一个 英俊少年或一位摩登佳女。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命运。细想起来,我的命运并 不坏。我的小船在越来越壮大的船队中尽管越来越显得渺小和平凡,但我应当为壮 观的文学船队而自豪,并且,我觉得自己这只船尽管不大而且不新,却还有着乘风 行驶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我足有与别人不同的文学个性,我所写出的作 品尽管可能不好,却不至于与别人雷同,我似乎还有自己那不可由别人取代的某些 创造价值。 在浩荡的大江里,在百舸争流的一侧,我相对地开始了一个寂寞阶段,也许还 会一直寂寞下去。主要是我好几年拿不出引人注目的力作,此外,我那“我掘一口 深井”的思考,以及《黑墙》等试验,也曾使我承受了一些当然是不愉快的压力。 但我并不像一些朋友所猜测的那样痛苦。我始终处在思考和行动之中。我的思维一 直非常活跃。我的笔一直没有停,并且,我在经过一段比较充分的准备之后,用了 一年多的时间,写出了最能代表我当时追求的长篇小说《钟鼓楼》,并在1984 年 秋冬发表了出来。 我的文学儿子也许没有发育好,他不漂亮,甚至还缺乏某种维生素,因而不那 么强壮,但我确信他是脱离童年和少年时代了,他终于长大成人,固然他面前的路 还十分漫长,但他应当有了这样的资格:以成熟的身心跻身于文坛,并承受对成熟 者的最严格的磨炼。后来我文学儿子的名字就叫《钟鼓楼》。 也是在维尔茨堡大学,当我对新时期的文学进行了一番尽可能全面的描述以后, 一位蓄着卡斯特罗式胡子的研究生问我:“那么,在众多的文学流派之中,您自己 属于哪一种呢?”当时我是这样回答的:“也许我会被大体上归于注重于写人生世 态的那一种。目前我的确是比较醉心于尽可能忠实而精确地描述出我所了解到的世 态和人心,追求一种达到社会生态学和人类文化学高度的认识价值;同前几年的创 作心态相异,目前我更愿意用冷静的笔调来叙述一切。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增进人们 心灵间的相互理解,因而导致谅解和最广泛最深刻意义上的爱。”当我在从维尔茨 堡驶往法兰克福的火车上回味着这番问答时,我感到我未能把我的想法说全,我还 应当接着补充如下的想法:尽管我现在是这种状况,但是我从来不愿意把自己框死 在一个哪怕是自己一时热衷的范畴之内。 我肯定还是要变的。我期望自己能在变化中体现出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坚实的内 核,同时也期望自己作品中那些恒定的因素能越来越以全新的面目呈现出来。 但是那时候我没有想到,回国不久,我们的文坛就发生了更大和更令人眼花缭 乱的变化。我这只小船,已处于更加活泼的水流之中。特别突出的变化是文学有了 彻底的层次分离,出现了最低层次的仅求消闲消遣的通俗文学,和极高层次的只求 少数高口味知音的纯文学。有人对这种状况忧心忡忡。 我却以为这是江河临近出海口的宏大气派。有极少数的通俗文学实际上确实已 无文学味道可言,而且对极个别沦于准色情、准暴力地步的东西我也厌恶,但对于 大量哪怕是仅仅具备消闲消遣作用的通俗文学,我却以为有允许它们存在的必要, 它们是社会生活的填充物,引导和约束得当,它们可以起到某种社会润滑油的作用。 对于某些将社会生活内容淡化到不但看不出时代,甚至看不出国度的只是表现静态 画面、瞬间印象的唯美主义纯文学作品,我是不能欣赏的。但我以为它们的存在, 使文学花园更加丰满斑驳,绝不是什么坏事。文学花园中哪种花开得最盛、香味最 烈、吸引的观赏者最多,以及哪种品种延续和发展的前途最为可观,都是不能以己 的好恶,贸然宣布出个结论来的。至于对一位作家究竟有没有后劲,能够取得多大 的成就,在文学史上留不留得下和留下多深多浅的痕迹,就更不能棺未盖便作定论 了。一切都需要放眼长量。 在国外访问时,到处都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你们中国作家有没有创作自由?” 我总是告诉他们:“我不能代表所有的中国作家,也许有的人是感到不自由的,但 是,我自己,以及我平时所接触的许多作家朋友们,都感到自己享受着并运用着创 作自由。这自由主要体现在:我总是写自己愿意写的东西,并且总能尽兴地在作品 中体现出自己的创作个性。”我的小船同整个文学船队一样,自然也遇上过风浪, 历经过急流险滩,但是毕竟都绝不是1957 年或1966 年所出现的那种情况,新时 期文学的进展应当说还是顺利与幸运的。但愿载动新时期文学风帆的一江春水,能 够继续浩荡而雍容地奔泻流淌。 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眼下恰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我有信心,顺 着越来越开阔的河道,驶到那浩渺雄浑的海洋中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