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杏儿”出世 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工作在城市,当了作家以后,写城市,但这并不等于 说,我同农村没有关系。上学的时候,每年夏天要下乡拔麦子,秋天要下乡掰老玉 米、割稻子,后来当教师,又赶上“文革”,下放劳动就不仅是参加夏收秋收了, 像深翻、积肥、起猪圈、修水库等等农活都干过,干农活的经历固然难忘,更难忘 的是所接触到的农民,有的,同吃同住同劳动时间久了,成了朋友,迄今保持着联 系,因而我的作品里,虽说主要是写城市,写市民,但也往往兼及农村,也有农民 形象。 我的长篇小说《钟鼓楼》,自然是一部写北京市民生活的作品,其中有的角色, 追溯其个人历史,是从农村迁入城市的,因此虽已成为工人、市民,却仍具有某些 农民的乡土气质,而这样的角色的社会关系里,便不可避免有仍居住农村的农民亲 友,既是结撰一部长篇小说,从结构中心开放出的花瓣,无妨层面多一些、辐射度 大一些。因此,在构思期间,我便决意把作品的情节空间,从市内的钟鼓楼,一直 延伸到农村去,并在人物群像中,增添几位与城里人有纠葛的乡下人,以丰富作品 的画面与意蕴。 写《钟鼓楼》时,我虽已有以往不少关于农村生活和农民人物的鲜明记忆,但 改革、开放以后,变化最早也最大的,似乎倒并非城市、市民而是农村和农民。因 此,光靠以往的积累,下笔必然滞涩,应有新的感受新的刺激,方能激发出灵感的 火花,因此,我决定再掘新井,以润笔墨。 有的作家,采用拿着介绍信,直奔县委,先同县委书记结识,再由县里介绍某 些乡和某些人,以熟悉农村和农民。那样的办法,去获取印象与素材,结果撞击出 灵感,生发出哲思,他们往往取得很大成功;我不大想用此法,因为我的性格,似 不适应此一路数,我比较愿意采取纯粹个人的方式,来碰撞生活。 构思《钟鼓楼》期间,我住在北京一个叫劲松的新居民区,那里大概有上百座 高高低低的居民楼,是典型的新型城市景象。有一天,我正踯躅于楼群间,忽见一 些工人,正为居民区中的一所学校砌墙。这些砌墙的泥瓦匠,细加观察,便可发现 并非城市固有的建筑工人,而是农村来的农工,其中一位,头顶草帽,赤膊操作, 长期田间劳动形成的酱色皮肤下面,滚动着结实的肌肉;他动作麻利,毫不惜力, 我注视他半个小时,他竟绝无间歇,专心致志地一个劲砌呀砌…… 趁他们打歇的时候,我过去蹲下来同那位农民兄弟搭讪,他极憨厚,没有多久, 便让我知道了他几乎全部的底细。他们十多个人,确实都是大兴农村的农民,组成 一个小小的包工队,在这居民区里揽了一些简单的建筑活计。 他算队长之一,每天一早,他们自带午饭,骑加重自行车一个多小时,来到劲 松,每天傍晚,他们再骑车返回;他自己家中,上有一老母,下有一个儿子一个闺 女,老婆留在家里种责任田、管家;他家的生活,在村里算中下的水平,因为有人 搞养殖,如养貂、兔、鹌鹑、蜗牛,养蘑菇、木耳、伏苓…… 赚得很多,盖新房,添家具,据说有一家的院子里,还修起了荷花池,安得有 管子,兴致高的时候,能让它喷水。他给我讲了这许多,却并没有反过来追究我何 许人也,看起来,他们虽在劲松干活很久了,但这里的城里人,并没有谁像我这样 跟他们当中的谁聊过天,他觉得我能坐到一处跟他聊天,挺愉快。 这以后的几天里,我总去看他们干活,有时,也搭一点下手,打歇的时候,我 就同他聊天,这么一来二去的,就算熟人了。有一天他们收了工,我就邀他到我家 小坐,他想了想,答应了,问清了我的楼号门号房号,请我先回,说一会儿就去。 我想他是要同施工队的伙伴们交代一下,大概是托他们回去后告诉他家里,他今天 为什么没有一块儿回村。 我在家里等着,没多久他来了,提来了两只大西瓜,是那种让我犯愁的大西瓜, 因为我家人口少,而那么大的西瓜冰箱里也放不下。他收工后穿上了衬衫,大概是 考虑到作客来了吧,把每颗纽扣都扣得整整齐齐,一直扣到领子紧下边那颗——城 里人夏天穿衬衫绝不会扣上那颗纽扣的。 我们俩那一回聊得挺欢。我留他吃晚饭,他也就坐下吃了。那一回他才问起我 跟哪儿领工资,干的什么活。 后来,我就骑车跟他一块去他家。遥想当年,20 郎当岁的时候,我曾骑车畅 游十三陵,但去他家时我已四十有二,且又多年不注意锻炼身体,所以他说不远, 而我却总觉得是长路漫漫,我原听他说骑车一个多小时可到,自以为一个多小时后 应到,后来才悟出那是他的速度,我的速度,他陪着,是历经2 小时又8 分才抵达 他家的小院。 我俩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从他那里,我更多地懂得了农村和农民,尤其是进 入80 年代后的农村和农民。渐渐的,在我构思的长篇小说《钟鼓楼》中,便有了 一户农民的形象,其中一位农村姑娘,我取名杏儿,她在小说中,占有一席不容忽 视的地位。小说写成出版后,有位专门研究长篇小说创作的评论家告诉我,小说中 最打动他的细节,是杏儿赶集久久未归,夜色苍茫中焦急盼她归来的母亲,终于见 到她时,不由分说便给了她一记耳光,以宣泄出全部深挚的母爱。评论家的话颇令 我惊异,因为这个细节,在小说无数的城市生活细节中,是一个例外——写的是我 并不擅长的农村和农民。 不管怎么说,我的以描绘80 年代初北京城市生活为主旨的长篇小说《钟鼓楼 》中,毕竟有个农村姑娘杏儿,以及与她有关的农村生活,这形象这素材当然并非 从那位大兴的农民朋友那里得来,但与他交往中所获得的一种氛围感应与乡土脉搏, 则肯定是杏儿出世的催生婆。 我爱农村,爱农民兄弟,毕竟我们脚下的城市路面,是与广袤的农田相连的, 我们相依相偎,直到融为一体。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