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与妻子重游北海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病中的妻子晓歌身体渐好,由可以下楼散步,进步 到可以到稍远的地方闲逛。 这天我陪她去了北海公园。 在楼下,遇上了G 君,听说我们要去北海,笑对我说:“你那《北海三部曲》 还没写完啦?还要去补充生活么?”我也就笑笑完事,懒得解释。 一些朋友听说我写了三个互有内在联系的系列中篇《北海三部曲》,都很感兴 趣;这三个中篇的题目分别是《九龙壁》、《仙人承露盘》、《五龙亭》,都取自 北海公园里的景点名称;其中“仙人承露盘”位于琼岛的一个角落,很多游人未能 注意,所以用它作小说题目,颇令人感到奇诡,加以有人听说这个已送到《钟山》 的中篇,竟是写同性恋的,就更等着看“刘心武又在弄什么怪”;G 君笑嘻嘻地那 么问我,一定也是出于这样一种好奇心。 我写北海,何用去“补充生活”,我对它,岂止是熟悉而已,不仅早将其“十 二栏杆拍遍”,那公园的角角落落,实在络挂着我太多的生命丝缕! 也不仅是我,晓歌何尝不如是?她甚至比我,对这个昔日的皇家园林,更有着 一言难尽的人生依恋。她10 多岁时,便随父母迁居于北海后门外东官房胡同,后 又移到离北海后墙更近的羊角灯胡同;从小学到中学,到后来参加工作……她的个 体生命,有多少时日傍着北海公园周围的空间燃烧的啊! 我呢,自19 岁到北海后面柳荫街的北京十三中当教师,一当就是15 年,我 的整个青春期,也都是在北海周围渡过的啊!不消细说,我与晓歌的遇合,这北海 便是一个具有生命的布景。是的是的,北海啊,你那泱泱湖波、巍巍白塔,还有环 湖的古柳,嶙峋的山石,都是我们青春、爱情、悲欢与歌哭的见证! ……进到北海公园,前湖东面荷叶田田、粉莲怒放。我们且不去别处,先到游 人较稀少的东岸,觅一空椅坐下,任熏风指面,深吸着荷香,虽一时默默无言,却 胜似滔滔互诉,我们的心头,一时都有无数往事涌来…… 自然,我们心尖托起的,首先是那些欢快的、亮丽的,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 那种,“好的故事”。晓歌想是忆起当年到隔壁景山少年宫参加合唱团活动,“小 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着我们,我们像小鸟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或者她又忆起,当年参加国庆游行,跳“荷花舞”,一人发一套长裙,那长裙底部 用藤圈撑开,裙底边上又“长出”几朵荷花,那是多么美丽的服装,多么令人兴奋 的舞动啊!……我呢?我忆起了什么?晓歌一定不难想象,比如说,我们恋爱期中, 我为了表示我有多么的豪爽,竟一下子买了一大兜杨梅(那在当时实在是很破费的 奢侈行为),我非让她吃,自己也吃,结果,吃得我们两个终于捧着双腮,嘬着酸 牙,面面相觑…… 长大成人的儿子,有一天问我们:“你们为什么还要怀念那些个岁月? 那时候不是一个政治运动连着一个政治运动,当中还有个10 年的‘文革’吗?” 当时,我和晓歌只是对望一下,笑笑,没有马上回答他。现在,我想对儿子说,个 体生命,是无从自由选择落生时间,并且也往往难以自由选择生存空间的,他或她 无法逃逸于时代风云,无法回避社会与群体的裹挟,而且,他或她也应尽量与时代、 社会、群体的大走向协调,但是在任何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群体之中,个体生命 也都应尽可能创造出那属于自己的世界,特别是情感世界…… 从北海公园回来,我和晓歌在对望中,都感到又年轻了许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