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我的平民朋友 编辑跟我点这个题目,我理解,这是因为有评论家指出,我的作品中,常体现 出一种“平民性”,远的不说,即如我1992 年发表在《收获》杂志的中篇小说《 小墩子》,1993 年由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拍成8 集电视连续剧,于1994 年初播 出以后,就很有些评论家说,我这个作家真是改不了“旧习”——北京如今有了很 不少京广中心、京城大厦那样的“摩天楼”,更有很不老少相当富丽堂皇如燕莎友 谊商城、赛特购物中心那样的新型商场,三环路外出现了多少高楼林立的新居民区, 又有几多北京游乐园、世界公园、九龙游乐园那样的新娱乐场所,可是,你这《小 墩子》所写的人生浮沉,还是小胡同大杂院里的事儿,虽然你这些人物、故事,都 鲜明地折射着时代的光影,可在读者、观众面前晃来晃去的,还是“胡同串子”和 “土鳖婆儿”……你对他们怎么就那么有兴趣呢! 是的,我对所谓底层的这些小人物,确实有浓厚的兴趣,而且不止是兴趣,对 于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我还很有感情,有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已达互为“铁哥儿 们”的程度。 有一回,文坛圈里的一位熟人,偶然看见我在一处街角的马路牙子上跟一位壮 汉并坐闲聊,他并不惊讶,而是跟我打个招呼,本能地对我笑说:“体验生活啦!” 然后脚不停步地走了,后来他还在某个圈里的场合,对别的人说:“那天我看见刘 心武跟大街上体验生活呢!”自然是榆扬的意思,可在我听来,却真是“这话从何 说起”,因为那条汉子是我多年的朋友,我跟他交往,实在是与写作无关,也许我 的小说中会有些他给予我的无形影响,但我至今并没有用他作模特儿写过小说,他 是一个从不看小说的人。 我自从当上作家以后,也确实正儿八经地去为创作具体的作品体验过生活,在 那过程中也和一些人建立了较深入的关系,其中有基层的工、农、兵,也有干部和 知识分子,我和他们当中的个别人,直到如今也还保持着联系,但都称不上朋友。 我的平民朋友,都是怎么交上的?这是一些编辑、记者多次向我提出的问题。 大而言之,那是因为我原来就是一个平民。众所周知,我曾在一所中学里当了15 年的普通教师。中学教师的社会地位,至今仍是“黄柏木磬槌——外头体面里头苦”, 我又曾在胡同杂院里居住过10 来年,虽然我后来从教师群里“出来了”,也搬进 了楼房里住,甚至于享受到了所谓“正局级待遇”,人五人六的好赖算个“角儿” 了,可是,我还是喜欢跟那些人们称为“平民”的人交往。至于每一位具体的平民 朋友是怎么交上的,那是我和我朋友的私秘,我不大愿意公开。 有的这样的朋友,我也写过,比如我的一位修鞋匠朋友,我叫他郄大哥,我在 《私人照相簿》里直接写到他,印出了他的照片,还以他为模特儿,在长篇小说《 钟鼓楼》里塑造了一个荀师傅的形象。他不幸去世好几年了,现在,回想起我们交 往中的许多琐屑往事,我心中还是不能平静。比如,我们哥儿俩几杯“二锅头”下 肚,他就会毫无保留地把他心中难与一般人言的烦闷,向我倾诉,有时,他把头晚 的梦境讲给我听,他多多少少有些个迷信。 其实我也一样,我无宗教信仰,虽基本上倾向于无神论,却也还够不上一个 “无神论者”。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他要我给他详梦,我也就很投入地为他的梦作 解析,解出来,连我自己也很以为然,于是我们便浮一大白。 后来看到一篇评论我的长篇小说《风过耳》的文章,这位评论家注意到,我这 部小说虽以写“儒林”百态为主,可是也写了不少“平民”,他认为这上下两个层 次的人物,都还堪称描写生动,但他认为我没能把这两个层次的人物用更多的矛盾 冲突纠葛在一起,是结构上的失败。我小说里写了一个在大科技文化单位里给头头 脑脑开车的司机,他住的地方是“平民”聚居区,这样,我通过他把两个层面的生 活交错在一起。但这位评论家还不满意。他认为成功的结构,应是将小说的主要人 物,比如说副局级的干部,同最下层的人物直接构成“戏”。评论家的意见,我愿 参考,但就我本人迄今为止的生活经验而言,我感到北京这个大部会的“上层”和 “底层”之间,就单个的人与单个的人相互的交往沟通而言,是并不多见的。当然, 所谓“上层”、“上中层”、“下层”、“底层”,都是借用的词儿,因为在我们 这样一个国家里,是不应把人分为三、六、九层的,不仅从理论上说凡公民都是平 等的,在具体的生存状态里,比如住很宽的楼房和住又小又破的平房的人,家里都 拥有相同的日本进口原装大彩电,共享着改革开放的某些成果,也是其他发展中国 家并不多见的景象。但人们毕竟过着各自那个层面上的生活,在相当程度上,是无 直接相关性的,不仅很难纠葛到一起,构成“戏”,而且,有时简直就不甚清楚别 的层面上的人是在怎么活动。比如,一位大学老教授,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进入 了五星级大饭店,并且进入了其中的“演歌台”,他不禁目瞪口呆,特别是当他想 到,这社会已有某些人,成天泡在这类场所,消耗他们的生命,更不禁连连喟叹。 同样,某些手握“大哥大”,从豪华轿车上跳下来,进入五星级大饭店,动辄就开 瓶“路易十二X ·O ”的大款,他们也死不理解,一个大学教授家里,怎么就没一 件像样的家具,却到处撂着些“破书烂纸”! 我并不认为,我们这个社会上的一个人,必得越出自己的所在的那个层面,去 交朋友。就是作家,他可以为写一个表现“下层”的作品而去深入生活,结识一些 平头百姓,却也不一定都要交成生活中的朋友。所以,我要特别说明,我写这篇文 章,一点没有炫耀自己怎么“保持平民本色”,或隐含否定别的作家“不平民”的 意思。记得1993 年我给《中华儿女》写了篇谈自己现状的文章,编辑突出了我 “为了尊严,我不下海”的话,结果就有人来问:“难道人家下海,就是不要尊严 吗?”其实我只是说我自己,并不涉及别人。我的意思是说,我现在依靠写作,尚 能维持一种有尊严的雅致生活,所以不打算下海。现在我写这篇文章,也只不过是 承认,我确交了些市井朋友,这未必是我的什么优点,我的创作也未必因此就更好, 这只不过是提供一点花絮,让关心我的读者朋友,多了解我的一个侧面罢了。 我很不愿意在这篇文章里,公布我这类朋友的名字(哪怕外号)、身份,与我 的交往史,因为我觉得我不能轻易地把他们“卖”了,就算我与他们的交往也属于 作家体验生活吧,那我也不能在一两篇散文随笔里就把关于他们的素材“抖搂”了。 起码,要像对郄大哥一样,真把他化成一个血肉丰满的艺术形象。 可是我既写这篇文章,也就不能不露些鳞爪。 夏日,在街头巷尾的路灯下,蹲坐着些甩扑克的人群,这情景儿,许多身份比 他们高的人,是都见到过的,如果发现我也兴致勃勃地混迹其中,那当然无足讶怪。 可是,我和我的朋友,加上他的邻居,还曾在高层居民楼的电梯过道里,摆开小炕 桌,坐着小马扎,打过一宿的麻将,小输小赢,插科打浑,让过堂风吹得悠哉游哉 的,那情景儿,恐怕“儒林”里能知道的,就不多了。在那里搓麻,一是家家住得 都不宽敞,二是楼道灯与电梯的用电,都不与各住户电表相干。你爱怎么鄙夷就怎 么鄙夷吧,反正我跟他们在一起,感到是处在一种无大恶亦无大善的自然状态中, 这状态很适合于我,能调剂我有时为沉重的思绪弄得无比焦虑的心情。 骑车去野地里,寻找点野趣,这是我和一两位平民朋友的共同爱好。但现在野 地已萎缩得所剩无几了。1992 年我们还曾在三环路外找到个野撂着的废窑坑,坑 边长着不少芦苇,还有些蒲草长在水中,我喜欢芦苇和蒲草,他们就帮我采拔。其 中一位为了拔蒲草,爽性脱光了跳进水去,那窑坑是漏斗形底,积水里长满了水草, 他一下去就往下沉,还被水草缠住了脚,吓得我们岸上的大喊大叫,但他却终于不 仅浮了上来,摆脱了水草纠缠,还为我拔下了若干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蒲草……芦 苇我曾插在一只陶瓮里,放在书桌边,让其散开如问人家“贵姓”,在人家回问后 作答时先说“免贵”,再报自己姓氏,并很自然地在交谈中称对方为“您”,等等。 可是至少在我这个年龄上下的作家群中,已很少用“贵姓”的问法,而使用比较西 化的“您怎么称呼”,在开始交谈以后,也就很自然地都用“你”来称呼对方。我 还注意到,一般来说,文化人的肢体语言,使用得最多的是手势,而我的这些平民 朋友,他们的肢体语言却常常表现在头胫部的摇动上。我就很喜欢我的一位壮汉朋 友,说到兴盎处,把他那颗大头豪迈地一摆的模样。总而言之,“读”作家朋友, 自然乐趣全在读其文章,而“读”平民朋友,那乐趣往往在有声的话语之外,而在 其生动的肢体语言之中。比如我一位当过消防队员的朋友,他说到不平事,或仅仅 是听到我说起委屈,便每隔几分钟重系一次腰带,每次胸臂肌肉都块块饱胀,他言 简语罕,这肢体符码的表达,却含意丰富。 要保持和这些朋友的恒久关系,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主要的原因在我,我自己 的事太多,而我的这些事又往往跟他们所忙的事不在一个社会层面上,交叉点太少。 所以,有的这样的朋友,我总不去找他,就渐渐疏远乃至失落了(虽并不淡忘)。 比如前些时我跑到南城去找一位这样的朋友,发现他所住的那一片地方,原来是些 破破烂烂的平房,现在已改造成了一片崭新的居民楼,我到居委会去打听,人家说 原拆迁户只有3/10 回住此处,其余的分散到五六个新居民点上去了,哪儿查得出! 我只好怅怅而还。当然,我为那位朋友高兴,他一定大大改善了居住条件。或者会 有人问:你们不见面时,就不通信么?不打电话么?是的,我和这样的朋友,从不 通信,他们也极少和我打电话。你看,如果我搬了家或他搬了家,我们也就很可能 失去联系。 你如追问:你们这样交往,算得上朋友么?那我要告诉你,相互间没有任何利 害关系的朋友,往往是这样的,在文化人之间,也如是,倘失去了联系,心里还是 忘不了的。偶尔回忆起来,友情滋味是不减的,一旦又偶然地邂逅,那重逢的快乐, 是难以譬喻的。 一位平民朋友有一天认真地对我说:“总听你说,这个朋友那个朋友,好像你 就那么趁(意为拥有很多)朋友。走着瞧吧,等你箴了的时候,你再转脑袋瓜看看, 你究竟有几个朋友!”葳了的时候我转脑袋看了,圈内的所谓朋友也者,少了许多, 而平民朋友,大体都还依旧。当然,若要以真正深交,能相互理解相互补阙而处之 欣欣然为标准,则我的所谓平民朋友,说到底也并没几个。 友情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朋友之称实不应谬安。什么平民不平民,既是朋友, 便无平与不平之分。一条溪水清清爽爽长长流淌,穿越世事,不计岁月,满盈着善 意,这便是友谊的象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