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永失我车 虎子娶了个加拿大老婆,移民加拿大了。这是他的事,只要他高兴就好。 临走那天,他从姐姐家出发,本打算坐公共汽车去地铁站,然后再坐地铁,去 民航大巴起运点,搭那大巴赴机场。可是那天他吃完早点,觉得时间有点紧,怕公 共汽车久等不来,误他的事,于是便骑自行车去了地铁站,后来听姐姐说,他没有 误机,顺利地飞出了国门。 虎子走那天所骑的自行车,是我的。虎子办妥出国手续后,便把他自己的自行 车卖了,但后来又因故推迟了行期,便来找我借自行车,我当然马上让他推去骑, 那是一辆旧“飞鸽”,是我20 多年前买的。 我在电话里问姐姐,虎子在跟她通越洋电话时,说没说到我那辆自行车? 姐姐说他没主动说,是她问了他:你小舅的车,存在地铁站了吗?钥匙可还在 你那儿?虎子的回答是:嗨,那么一辆破车!存什么!他到地铁站,随便一撂,就 下去乘地铁了…… 虎子的加拿大老婆,是香港早几年去的移民,经济上,仅仅是过得去而已,所 以他赴机场不打“的”,而去赶民航大巴,我很理解,也很支持,但是他那样利用 我的自行车,并弃之如敝屣,却很伤我的心。 不错,那是一辆旧车,如果拿到委托行去处理,至多给价30 元,甚至根本不 收,它的商品价值,已趋于零。但它仍然能骑,经过最新一轮的修整,胎不破,链 不松,闸也灵,其使用价值,还远在60 分以上。那是典型的60年代产品,28 式, 车体很笨重,力气小的人简直提不起来,外形不“流线”,很端庄,黑得憨厚,美 学上无创意,但质量很好,骑起来很轻松,它老了以后,不再能跑得飞快,但我自 己也老了同样的时日,所以合作起来,还是很如鱼在水般自在。 我去虎子丢车的地铁站找,哪儿还有踪影!不一定是被偷走,大半是当作有碍 观瞻的赘物,被什么部门拉走了。那种失落感,真是刺心镂骨。 买那车时,我才26 岁。我骑着那车去谈恋爱,去跟晓歌到办事处开结婚证明, 后来又频繁地用那车驮回安顿小小窠臼的日用品,记得曾在一个凄清的冬夜,因为 无“购炉票”买煤炉,便骑车去很远的南城借一个铁炉,把那铁炉绑在车后,我无 法控制重心,生怕不慎将炉子跌破,就下决心推着车子护着炉子回家。迎着朔风, 我一直走了4 个小时,那4 个小时里,我握着车把,就如同握着最诚挚的朋友的双 手,车子仿佛有灵性,我们互相鼓励,度过了那一晚的严寒,把温暖,带给了我们 那只有10 平米的小窠……我骑着它,去妇产医院,同儿子见了第一面;在苦闷的 岁月里,它驮着我,远游颐和园、香山乃至明十三陵……在时代提供了机遇的情况 下,我骑它去邮局投出了我的成名作《班主任》,我又是骑着它,去参加了第一次 为我举行的作品讨论会……后来我调动了三次工作,搬了三次家,我始终还是骑这 辆车,我骑它去国际俱乐部领取了茅盾文学奖,并曾骑它去大使馆参加酒会……我 也曾在逛完商场后发现我心爱的旧“飞鸽”不翼而飞,当时马上气短喉急,后来发 现是因为我未存车,而被有关人员收走,当我终于与自己的车重逢,听到交出罚款 便可取走时,我不仅是如聆大赦,更有一种感激莫名的情怀,自那以后我总是尽量 注意存车;我承认,后来有一阵我常坐汽车,我的“飞鸽”往往被冷落在楼底的存 车处里,积满尘土,可是只要可能,我还是把它取出,在擦抹清洗它的过程中获得 一种欢悦,并骑上它,哪怕只是在附近兜上一圈……再后来,我赋闲,写作之余, 我骑上它,到三环以外所剩不多的野地,采撷大把的野生多头菊……虎子临行前几 天来我家告别,曾笑说:小舅,我在加拿大发了财,一定要报答你!那不会是戏言, 我相信他说时确有那样的企愿。但是从他毫无所谓地抛弃我那辆“飞鸽”,可见他 已是观念和感情结构都大异于我的一代人,且不说他的观念和情感还会变化,就是 现在,设若他并没飞渡大洋,甚至就住我近旁,那也真怕是“比邻若天涯”了!也 无所谓原谅不原谅,不原谅又怎样?虎子如此抛弃了我的自行车,竟使心里头好几 天不自在。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现在何处?还完整吗?如果它有灵,它一定也在默默 地思念我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