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这里叶子常绿 我爱我的书斋,尽管它只有7 平方米。 一位素昧平生的青年人跑来找我,他很为我书斋之小而抱不平。承他相告,若 干外地中青年作家的书斋不仅宽敞,而且华丽,藏书自然丰富,还有名家字画点缀, 他对我的书斋由讶怪而鄙夷,最后竟这样问我:“你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觉得 很难向他解释。反正这肯定不是因为我犯了什么错误。再说北京的作家住房困难的 也不止我一个。我企盼像他这样的生客以后不要总“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受不了 鄙夷,也不需要怜悯。我是好客的。但我的书斋中最多只能坐下3 位客人(要挤着 坐),所以误以为我既然怎么怎么了便一定会有大书房大客厅的来客,务必不要成 群结伙地来。前几天一群高中生就上了当,他们鱼贯而入以后,发现我的住房中并 无过厅,而且除小书斋外,一间要祖孙合住并兼饭堂,一间要当我们夫妇的卧室, 他们将我家所有座椅全部坐满以后,还需有几个人站着。我倒并不尴尬,但他们中 似乎很有几位红了脸,他们原是打算搞个集体采访的,拟定了只有在大客厅中才能 实施的,最后当然只好因陋就简,草草收兵。 我晚上下常作梦。但一作梦,大多是梦见同书斋有关的事。有时梦见不知怎么 的竟得了一间大书斋,可以放下八九个书柜,于是急切地想把一直向往而始终未引 进的图书弄来。其实我梦里想弄来的图书,说出来怕会惹得人哑然失笑,无非是平 装的二十四史及全唐诗之类,购买这些图书的钱我是早已有了,奈何7 平方米的书 斋已无空隙容它们安身!“作家学者化”的呼声日高,看来光有“化”的愿望还不 行,总得也有个“化”的客观条件,一间比较宽敞的书斋,当是最重要的条件。另 外常常出现的梦境是找书,其实那简直就是我日常生活的延续。因为小书斋中只能 塞进3 个书柜,所以我有许多书只好堆在书柜之上与地下。写小说虽不比写学术论 文,摆摊儿查资料毕竟也不能全免,有时为了找一本书查查,挪东移西,登高俯地, 竟总寻觅不得,怅怅然,悻悻然,只好到睡梦中去继续苦寻了。说来也怪,竟有在 梦中得到启示,起床后按梦寻踪,手到擒来的例子。常常幻想,哪一天我的书都能 排列在书架上,要查哪本一抽而出,该有多好!看来这幻想成为现实,也许并不遥 远。因此,我时时抑制自己,不要总发牢骚! 我这7 平方米的书斋,小虽小,却是地地道道的书斋,不兼饭堂,也不安床铺, 并且在我自己眼中,它也并不陋。我不让它陋。墙上贴有图画,有的不过是复制品, 有的是原作,但并非出自名家的手笔,更有我自己画的,最近贴出的是一篇水彩《 芍药》和一幅干棒油画《情绪》(前者是我十几岁时的旧作,后者是1985 年春天 所作)。这些画幅若用钱衡量可能一钱不值,但我望去却觉得既悦目也赏心。我屋 里还点缀着不少各式各样的小摆设,如从罗马尼亚带回来的小陶盘和小陶壶,从法 国带回来的纪念章,从北海团城买回来的泥塑兔儿爷,以及刚从地坛庙会买回来的 布老虎等等。我这间书斋虽是一间背阴的南屋,不可能养活喜阳的花卉,但我却想 方设法养活了一些绿色植物,如吊兰、伞竹、万年青等,我特别钟爱的是一盆从书 柜顶上垂下的玉叶,它那张开的心形厚叶永远绿得那么浓酽,一望见它,我的心便 不再因房屋的狭小而郁闷,它似乎提醒着我:窗外有着广阔的天地,有着跃动而活 泼的生活…… 一位同行对我书斋的评价颇高,他说:“小虽小,却充满了生活的情趣!”是 的,因为我热爱生活,热爱整个的生活,既热爱我小小书斋中的生活,更热爱书斋 外面那宏阔博大的生活,所以我的书斋不可能是枯涩与阴郁的。我在书柜旁倚着我 心爱的六弦琴,在沙发下放着我不时拿起来推推举举的铁哑铃,书桌上的录音机尽 管型号已然过时,但我难得让它消停,不是放着柴柯夫斯基第五交响乐,便是放着 程砚秋的《锁麟囊》(这是我最喜欢的两盘磁带);小小书斋中也竟然还有个正式 的画架子,兴致上来,还煞有介事地画油画呢!更不消说还有围棋和象棋,以及有 待泡开、晾干和整理的业经盖销的邮票…… 我的书斋称得上“谈笑有鸿儒”吗?嗯,当之无愧,不仅有当代著名作家和众 多热心的编辑来过,也曾接待过国外知名的汉学家。但我的书斋绝非“往来无白丁”, 我有若干文化界以外的朋友,他们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不仅本身默默无闻的,他们 甚至对于我的作品也不甚闻问,他们不追究我的来历,不因我在文坛上的热闹或寂 寞而调整他们对我的态度,并且也不猜测或预言我的前途,因而我从他们那里所获 得的信息、启迪与情感,都更加珍贵。 我想,倘若有一天我的书斋中从此消失了他们的身影,那么,一定是我的心枯 萎了,纵使我的书斋变得很大很大,我又怎能伸展我的根须,挺拔我的枝叶,开放 我的花朵呢? 我爱我的书斋,尽管它只有7 平方米。这里叶子常绿。这里能开出我的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