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秋阳下的银杏树 妻从外面回来,把痴对电脑的我呼唤:“你怎么还坐在那儿写、写、写,写个 没完?!”我头也不抬,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游动,应付地说:“我喜欢写么…… 妻走近电脑,她的“场”盖过了电脑的“场”,她发出强幅射:“你知道外头 天气有多好!大好的秋光!刚才我穿过地坛回来,你记得那月季园边上的林荫道么? 那两边的银杏树,金黄金黄……你为什么不去看看银杏树?”妻撤走了,我在电脑 前发呆。 心里是蹿动速度很快的意识流,还不是为了你们……“著书都为稻粮谋”…… 那些恶意的眼神……为对头吃鱼肝油丸……翻动自己作品的快感……黄山的“妙笔 生花”……斯德哥尔摩梦一般的夜雾……电话催稿…… 明晚6 点“明珠海鲜”……那桩糟心事……居然瞒着我……何时能办成…… 司空见惯……下一句是什么…… 全身抖擞一下,眼睛又盯住字幕,也就写了下去。 可是心里便嵌入了一个“异数”。 这一天也就那么写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时照例已天光大亮。 妻已外出,想起来,昨天说过,她要去购物中心买羊绒衫。想必已在专卖店里 专注地检索。 在卫生间洗漱时,难得有那么好的秋阳透过毛玻璃照到身上,想起了妻昨天的 敦促。 心上的那片“异数”应当钳出。 是的。难道非得写、写、写? 似乎我肩负着多么了不起的使命。似乎我守在电脑前的趣味有多么高雅。煞有 介事! 吃完说不清是早点还是午餐的一杯热饮两片面包,毅然地穿上风衣,下楼,去 地坛,去看望那林荫道上的银杏树。 原来北京毕竟还存在如此晴和的秋日。天竟如此地湛蓝。望地坛里走时,是一 条平时我不耐其长的直路,然而这天我不时驻足仰望苍天,我惊奇,仿佛我是第一 回体验到,北京的秋日天宇那么高,那么纯,那么一碧如洗,竟无一丝云一团雾来 干扰,而且,与之相配的黄红绿紫的秋树秋叶,那造型我本嫌其过分端庄的坛门的 绛红墙壁,忽然都在蓝得醉心的秋字映照下获得了一种灵性,使我莫名地感动。 这么近,这么便当,我却很少来,我怪讶自己的拒绝美好。 不是休息日,又是中午,地坛里简直没有几个游人。我缓缓前行。我对古柏谢 罪,我对跳动在草坪上的灰喜雀忏悔:的确,是名利熏心,是沦为了赤裸裸的社会 人,太沉溺于对人事的爱憎,太追求所谓的成功,太严肃太沉重太矫情太钟情于形 而上! 为什么不早几天来看那两排银杏树? 到了,到了。我可爱的林荫道。两排银杏树,静静地从甬路两边伸展着它们的 枝杈,那是怎样的一片金黄啊!语言,文字,思维,甚至于情感,都无法彻底地、 准确地、细腻地传达出体味到那映入眼、沁入心的一片天籁。 我漫步在银杏树的金影中。树上的柄柄扇形小叶在微风中摇曳。它们的深浅度 并不相同,兼以阳光射入的角度有别,所以多姿多采,光影婆娑,甬路上散落着飘 下的黄叶,或稠或稀,点缀适度。我望。我嗅。我走过去,又走回来。什么也不想。 不激动,不喜悦,也不惆怅。我只是亲近银杏树。银杏树默默无语,也不求交流。 流连忘返,几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乃至忘记了我自己。 ……两个年轻的姑娘,从那边走了过来。一个穿着大红的风衣,一个穿着咖啡 色的长外套,她们的出现,使我恢复了思维。红得真鲜丽,咖啡得真浓酽,谁派她 们来,把这一片金黄衬托得如此魅人?冥冥中的天意?还有她们那身影远去而笑语 愈脆的效应,谁使然?导演得这般好? 我依依不舍地离去。我知道今年我不会再来。再来也看不到一片金黄了。 我毕竟是社会人。还要奔。要爱要恨要钱要脸要成功,不想要失败而免不了还 会有失策失态失败。还会在电脑上写、写、写,知道为什么和不知道究竟为个什么 …… 不过,不一样了。我的心里镶进了两排银杏树。那是1993 年深秋,北京地坛 的银杏树。我在这世界上只能享用一个1993 年,一个1993 年的深秋,一次1993 年的地坛的那两排银杏树在那个中午秋阳下的风姿韵味。想到这一点我颇为惊异。 并且,当我在电脑上打出这篇文字时,我忽然有一种对自己这条生命的自我尊严感, 真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