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跨过50岁的门槛 1992 年,我满50 岁,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但是我为自己制作了一个富有营 养的生日蛋糕,那就是发表在上海《文汇报》的随笔《五十自戒》。 参加工作以后,听惯了“小刘”的称呼。后来专门搞创作,也很享受过一番 “青年作家”的头衔。现在年届50 岁,渐渐有人叫我“老刘”,无论如何再不能 划归青年行列了。 据孔夫子立下的标准,50 岁时应达到“知天命”的境地,我能么?实在没有 信心。 但也不甘自暴自弃。我曾说过,自己以往10 多年写的小说,对人性善的挖掘, 比较执著,但对人性恶的探微发隐,就比较薄弱了。现在我想说的是,对人性的探 索,无论是善的一面,还是恶的一面,以及善恶难辨乃至善恶杂糅与相激相荡的一 面,还有不能善、恶概括的其它侧面,包括那些微妙的、神秘的、深陷的、混沌的、 基本粒子般难以把握和天体星云般难以穷尽的种种构成,固然需要沉淀到社会生活 中去作不懈的体验,同时,勇于以自己的心灵作探究的标本,把自己“皮袍下面的 小”,乃至心底最深处的污垢作一番扫描、剖析、化验与涤荡,恐怕也是必不可少 的。 清夜扪心,便感到自己心灵深处至少有两种恶,迈过50 岁的门槛时有窜动膨 胀之势,不能不引以为戒。 一是对同辈人的嫉妒。据说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又据说嫉妒心是有规律可检 的——几辈人之间,差辈间的交叉嫉妒,相对要弱于同辈间的平行嫉妒;同性之间 的嫉妒,相对要强于异性之间的嫉妒;同行间的嫉妒,亦相对强于隔行间的嫉妒, 渐进者对暴发者的嫉妒,却又往往弱于暴发者对一贯顺利者的嫉妒……又听到过一 种理论,是说嫉妒这心不可无,但不可太强,适度的嫉妒是人奋发向上的心理原动 力之一;社会的良性竞争中,实需适度的嫉妒心作润滑剂…… 在同辈人里,我一度算是幸运儿。情况众所周知。但在知足的心理层面下头, 我不得不汗颜地承认,竟仍然时常窜冒着对同辈人的嫉妒。对人家才能方面成就方 面名方面和利方面实惠方面实力方面前景方面眼眉下方面…… 种种超过自己的地方,总有一种针刺般的隐痛。从而不仅在暗中巴不得人家或 自然衰竭停滞倒退或触个霉头裁个跟头,甚至也还有一种隐藏得很深连自己也死活 不愿承认说出来写出来要鼓起老大老大勇气并且脸上不禁火辣辣——可那又是千真 万确存在着的恶浊想法——一旦有机会,少不得要臊一臊他的面皮,扫一扫他的光 头,坏一坏他的声誉,阻一阻他的前程……年届50岁,面对自己的心灵,我不禁自 问,会有那么一天,我由于自己竞争力的衰竭而进一步发展到借助于“拉大旗作虎 皮”,以冠冕堂皇的符号系统,掩护着我那对同辈人的嫉妒毒焗,去达到“卧榻之 侧,岂容他人酣睡”的目的吗? 另一种蛰伏于我灵魂深处的恶,便是对年轻人的嫌厌。其实也还是一种嫉妒。 所谓对年轻人,是含混其辞。干脆更坦率些说吧,针对的是比我年轻的作家——当 然,那对他们的嫌厌度,是与他们的走红程度成正比例的。我走上文坛那阵,有多 艰难,他们现在多容易!我从茅盾手里领过头名奖状时,他们还在哪儿窝着哩?看 他们那狂放劲儿,知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们见到我的时候,居然没有足够的礼貌, 没有应有的微笑,没有引出我谦让之辞的必要恭维,没有征求我的批评指正,甚至 没有最低限度的敷衍……他们写得太多因而太滥!写得太快因而太粗!写得太轻松 因而太浅博!写得太新潮因而太危险!写得太火爆因而太讨厌!他们应该沉下去! 应该暂停!应该知趣! 应该安于寂寞!……我心灵深处的恶啊,其实,恐怕是我自己难耐寂寞吧? 因为不能将我的高峰期、我的走红期、我的轰动期加以延长、发展、上场…… 所以,我不能承认年轻一代超过跨越我的现实!我希望改变这个现实、抹煞这 个现实、倒退这个现实!……从心底深处挖出的这些黑臭的“意识流”如一堆蠕动 的蟑螂般令我自己恶心。天哪,难道迈进50 岁,走向60 岁,我会变得把骂年轻 作家,渐渐当作我的日常功课吗?我再写不出像样的作品,甚至连不像样的作品也 出不来,剩下的事情便是坐在客厅里,同一二同辈相投者叹息年轻一代作家的不肖 ;或者出席一些这样那样的会议,满足于在有关报道的一串名单里见到自己的芳讳 ;又或者在会议上,作出气急败坏的发言,抨击年轻作家的所作所为——当然在我 所使用的符号系统里,我会频频嵌入诸如“多数”、“大多数”或“少数”、“极 个别”一类的字眼显示出自己并非“以偏代全”,但最要命的是,无论是“多数” 还是“少数”的年轻作家的作品,我其实都不耐烦阅读,或简直根本不读,我对他 们的义愤大多来自“听说”,有的同辈人辗转告知,有的则仅仅来自餐桌上子女的 议论——并且还是赞赏的议论……天哪,我会变得那样吗?会吗? 一身的冷汗在慢慢干掉。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还能自信说一句“江郎并没有才尽”, 灵感仍时有爆发,创作冲动涌起时似乎也还虎虎有生气,短至一二百字的极短篇, 长至几万字十几万字几十万字的小说,也都还能写,并且在散文、随笔的写作方面 更有空前的兴致与产量,下笔绝无枯涩感而有汩汩流淌之势,并且写出来的东西也 还大都能找到地方发表,也还能出书,还有竞争力,没有衰竭。所以迈进人生的第 50 个年头时,占据着心灵大部分空间的,似乎也还是些光明的、向上的、健康的、 善良的、美好的、有益的、宽容的或至少是平实的、无害的、中性的、庸常的东西。 但搞一搞自我的心理卫生,挖一挖自己灵魂深处的恶浊,给自己提出一点警戒, 确实不仅是必要的,也是及时的。把它公布出来,自我示众,也是企盼前辈、同辈、 后辈能助我一臂,使我能更有自知之明,更能踏实精进,并且能抑制住乃至荡涤那 心灵深处时不时往上拱动的恶浊,使我50 岁后至少还是一个正常的作家。这便是 我在跨过50 岁门槛时,为自己做的一顿“生日晚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