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人在桥上 瑞典斯德哥尔摩的古城岛不仅是王宫所在地,也是瑞典文学院的坐落处。1992 年冬我应该学院邀请到北欧瑞典、丹麦、挪威三国进行文学访问,时逢1992 年诺 贝尔文学奖得主德里克·沃尔科特于12 月7 日在瑞典文学院发表受奖演说,有幸 应邀到场聆听,留下深刻印象。 回国后见某些报纸发表的文章,称诺贝尔文学奖由瑞典皇家科学院评定,非。 瑞典皇家科学院只管诺贝尔物理学奖、化学奖的评定,医学和生物学奖则由皇家卡 洛琳学院评定。 我在11 月甫抵瑞典后,即应邀访问了瑞典文学院,因为该机构每年要在10 月8 日公布一位(偶尔两位并列)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所以引得世界上不少作家 (当然不是全部)津津乐道,更有些人为之引颈以盼,神魂颠倒乃至喋喋不休地议 论诸如“为什么诺贝尔文学奖不颁给中国作家”一类的问题。 瑞典文学院外观拙朴,初进其门那廊梯也难称堂皇,但一推门进入内室,则双 眼顿感爽耀。首先看到的是纵深莫测的大书库,两旁高及穹顶的书架上排满了望之 生敬的大开本精装烫金书脊的图书,当然一路走过去细看倒也能看到若干小开本的 平装书……听解说方知,该书库实为评定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信息源。为什么诺贝 尔文学奖没有颁给中国作家?很可能是许多中国作家虽然写得不错却没有成本地译 成西方文字特别是瑞典文和英文的个人专著,或虽有一本两本但难称丰富,或虽翻 译稍多却译笔欠佳,或虽有优质译本却没有主动往该处递送……从书库转入文学院 秘书办公室,堂皇且富丽,四壁不仅有鎏金浮雕装饰,悬有大幅油画,还有若干大 理石雕出的胸像,都是本世纪以来担任过文学院院长且兼任过秘书的杰出人物的造 像,但经询问颇令我这中国人吃惊,偌大的瑞典文学院,平日每天到院履职的仅两 个半人,一位便是统揽一切的秘书,一位则是在图书馆已见过的管理员,另一位会 计只半日来此工作,另半日则在另外机构任职,当然也许尚有勤杂工一二人,否则 厅堂过道楼梯洗手间何以那般洁净?懵懵懂懂中,我觉得我们中国一个县级的文联 机关总也得十来个人的规模倒属正常,他们这在全世界声誉大得不得了的瑞典文学 院编制竟如此“不健全”,殊难理解。 也没人给我细解释为何瑞典文学院无办公厅人事司保卫处,便把我引入了会议 厅,这便是文学院院士们讨论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谁的场所,现文学院院士共18 位,系终生制,有3 位因年老体衰已几年不参加一切活动,故现操诺贝尔文学奖评 定权的实为15 位,其中仅一位马悦然院士通中文(不是一般的通而是精通),但 其余14 位能否认出中国“福”字,都还是一个问题,他们只能通过阅读瑞典文或 英文法文德文的译本来了解中国当代作家的创作;或许有人问,那他们为什么不读 比如说某中国作家的作品译本?这就需要懂得,评定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环节是得 有人推荐,只有下列几种人有资格推荐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一,历届诺贝尔文 学奖得主,比如1992 年获奖的沃尔科特,就得力于1987 年得主布罗斯基的推荐, 而布罗斯基则得力于1980 年得主米诺什推荐;二,各国科学院的院士或相当于院 士资格的人;三,各国高等学府中的语言和文学的正教授;四,各国作家协会的主 席和副主席(理事和会员则没有资格);推荐都需提出正式的推荐书并附原作或译 本,由个人签署,不接受团体的推荐,推荐书需在每年的3 月31 日午夜前送达瑞 典文学院,逾时则算作下一年度的推荐。全世界所推荐的作家至少有百十来个,最 多时达150 个,名单保密,然后便由15 位院士在轮值的主席主持下定期召开讨论 会,最频繁时可达一周一次,依次递减候选名单,到夏日休假期间,所剩已无多, 这时各院士方细读那无多的作品,入秋后再讨论,一般候选人已减至5 人,到10 月初则无记名投票,以票多者为当年诺贝尔奖得主(据说几无以全票通过者),于 10 月8 日通过新闻媒介向全世界公布,为何中国作家总不能得?尤其是为何某某 某大陆中国作家总不能得?那原因很可能是舆论虽吵得厉害,但却并无人认真从事 有效的推荐,或虽有推荐但不够得当不够有力,或早在入夏前即已在讨论中被淘汰, 或在最后无记名投票中不能获多数选票。连瑞典一般民众也早有“诺贝尔文学奖的 评定总操纵在一帮老家伙手中”的訾议,所以近来文学院增选院士时(必得死掉一 位方能补一位),一位不到40 岁的女诗人终于入选,她这位“新鲜血液”的输入 对中国作家获奖有无裨益,则难预料。 在式样古雅的院士会议长桌前端,会议主席坐处前,有一醒目的木糙,大约在 每年的无记名投票计数终了时,随着主席挥起那木槌的一声闷响,则引得全世界各 处文坛沸沸扬扬议论纷纷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名字,便被呼叫了出来。 瑞典文学最重要的场所当然还得是二楼的那个大会议厅,从穹顶上吊下一连数 盏缀满水晶饰件的大灯,各具三层,每一层都环簇着烛形灯泡,沃尔科特演讲那天 大放光明,把彩绘的穹窿和古希腊风格的壁柱映照得金碧辉煌,那天与会的文化界、 新闻界人士以及其它方面的社会名流个个衣着是男的庄重女的华贵。不过比起3 天 后在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国王王后亲临的五奖并颁仪式和该晚在市政厅中的盛大宴 会,与会者的衣着却仍应以“随便”二字形容,因为在那后面的两个场合男士一律 要穿正宗燕尾服执装银白色领结,女士则一律要穿古曲式长裙,丝毫不得走样。 毕竟文学界本身具有浪漫气息,所以那天沃尔科特演讲时,也只穿一套绝不华 贵而只觉雅洁的西服,扎一条深色的斜纹领带。 沃氏演讲前,我已在入口处自取了一份英文的演讲稿(另有瑞典文的),见演 讲的题目,大意为《安德列斯:关于史诗记忆的碎说》。沃氏长相奇特,从背后看, 骨架与欧美白人无异,从正面看,肤色微黑而眉骨突出,鼻子大而扁,具有加勒比 海安德列斯群岛上土著的特征,从演讲的姿态、风度与音韵上,则又令你深感他是 一位浸泡在西方主流文化中的精英。他用英语演讲不仅流利自如,与使用自民族语 言无异,且英语讲稿文笔优美,具有诗的意蕴与韵律,据马悦然院士告诉我,现今 英语文学文笔一流中的首席,当推沃氏。沃氏生长于各类文化汇聚的加勒比群岛, 自己身上又流动着多种族的血液,故而他在受奖演说中主要阐释他那不求纯美但求 弥合的美学信念。他说,一只完整无缺的花瓶纵使再美,也缺乏足够魄力,但倘若 将若干从历史的掩埋中挖掘的花瓶碎片加以细心的拼合,则那弥合的花瓶便具有欣 赏不尽的艺术魅力。他又说一尊精心雕制的塑像固然美,但清晨凝聚于那雕像额上 的清醇的露珠,当更具摇人心旌的瑰彩……我想他是力主将各民族的艺术血液,新 合为一种独具生命力的光焰,以穿越爱情交织的历史,达于一种人类的至善至美的 境界。沃氏虽以顶尖水平的英文写诗,但其诗作如具史诗规模的《奥梅罗斯》,却 都取材于生养自己的加勒比海群岛上延续至今的独具古风的生活,他在演讲开篇即 讲到他已成为美国哈佛大学的教授后回到安德列斯岛上观看土著居民连续9 天举行 传统仪式的场景,他说他原以为那是一种表演,但后来发现参与者的身心均处于一 种竹箭飞梭般的自然状态,那仪式背景,便由许多射手不断以弓身出以优美弧线飞 梭的竹箭构成,他说他悟到那便是他的先人和今日同胞的一种自在的生存方式,而 绝非表演和挽悼……沃氏的演讲历时约70 分钟,即使是最具英语听力的听众,期 席后也说虽犹如聆听美曲,但回家后必得细读讲稿,方能消化其所阐释的美学追求。 我趁坐席靠前之便,一散会便迎到沃氏面前,请他在我领取的讲稿上签名,并作简 单的交谈,他说很高兴有中国作家在现场听他演讲,并说他读过中国的古诗,也认 识一两位中国当代的诗人。 沃氏在演讲中说,一个游客不必言爱,因为爱意味着停留,而诱游的乐趣全在 流动之中;当我又漫步在古城的圣诞市场中时,我感觉这北欧的童话般生活场景确 实令我欣喜却还不足以令我留恋;但我又想到沃氏在演讲中说,建立在快乐之上的 文化毕竟是肤浅的,没有悲伤也没有光环,但那单纯的生活的宽广性在于耐心,不 是意在问生活错在哪;儿诗应是世界的早晨,历史只是一个被遗忘的失眠之夜,诗 的命运是爱这个现时世界,不必顾及历史的存在……想到这儿我忽然有一种莫可名 状的惆怅,在北欧早降的夜幕下,在烛光灯影中,我朝将古城和闹市区连接在一起 的长桥上走去,踽踽独行中,我觉得那桥很长很长,走到桥当中,我更觉得桥两头 都离得我很远…… “人在桥上”,是那天听沃尔科特受奖演说的主要感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