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种高层次的人生享受 我爱我的儿子。 儿子从小戴着眼镜,初次到我家作客的人见了总不免要问:“近视眼吗? 多少度?”总作出如下的回答:“不是近视,是远视,很难校正哩!”其实, 更准确他说,应是左眼有内斜的毛病,因内斜而远视,由于久经校正而收效甚微, 现在已成弱视。一直说实在校正不过来就去同仁医院动手术,但那只有美容的意义, 左眼可不再略显偏斜,却无法改变弱视,甚至还会导致近盲效应,所以,至今也就 还没有去动手术。 儿子的左眼为何斜?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若说先天的,他两岁以前,我们 只觉得他一对油黑的瞳仁葡萄珠般美丽,从未感到左眼略向内偏;若说后天的,可 回忆出两岁多刚会唤人时,被邻居中一位鲁莽的小伙子——他当时尚未成婚,却极 喜欢小娃娃——抱到他家去玩耍,后忽然听到我儿大哭,随即他抱着我儿来我家连 连道歉——在他没抱稳的情况下,我儿一下子摔向了他家饭桌,正好磕着了眉骨, 且幸没有伤着眼珠,当时心中大为不快,但人家绝非故意,而看去也确乎只是左眉 棱起,红肿一块,眼珠依然黑白分明,只觉得是“不幸中之万幸”,便敷上一些药 膏,渐渐也就平复;但后来又过了不知多久,忽觉我儿左眼球内斜起来!那绝无恶 意的邻居莽小伙儿,怕就是导致我儿左眼出现问题的祸首吧?不过后来医院里医生 细细检查之后,却又说很难断定是后天摔碰所致,有的先天缺陷,是要到孩子渐大 以后,才由隐而显的——于是,后来我就对妻说:“你也这样想好了,都是我那精 子里潜伏的遗传密码,导致了这一后果。”她颇不以为然,我却从这一自我定性中, 获得了很大的心理满足。 我满足于:儿子毕竟是我这一个体生命的延续,我愿我生命中的种种优势遗传 给他,我也承认我必有显性或隐性的弱点乃至劣势,延续到了他的个体生命之中, 我坦然地承担我对他先天素质的全部责任。同时,我相信就如同我从不怨责我的父 母给我遗传着某些弊病似的,我儿将来也不会怨责我没有把他生成得更完美更具有 在这人世上的生存竞争优势。 我从没觉得我儿如何超常地可爱,超群地聪明,然而不管怎么样,他是我的— —我的亲子,因为我有浓酽的父爱,我常常把他抱在怀中,除了亲吻他那结实的脸 蛋,又总不住地摩挲他的头发,他的胳膊和小手,双腿和脚丫,脊背和肚皮……十 几年以后,我儿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当年邻居中他的一位同龄人,也长成一个大 小伙子了,那小伙子有一天到我家新住处来玩时,对我这样说:“刘叔叔,我真羡 慕他——”他说着指着我儿:“您从小就总抚摸着他,我小时候可没人抚摸过我, 稍大点以后,我渐渐懂事了,看见您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抚摸,心里就痒痒;到后 来,再看见这种情形,我就浑身的皮肤,全都麻躁起来!……”啊,他所说的,即 “皮肤饥渴症”,他生母早逝,生父娶了后妻之后,两人都对他非常不好,尤其是 后母又生下个弟弟后,他简直就成了“多余的角色”,当然还没有发展到打骂或不 管温饱的虐待程度,但从未给予他轻抚柔摩的父爱和母爱,却是令他成人后回忆起 来,再加对比时,铭心刻骨地感到哀痛的!天下欠缺父母爱抚而患有过“皮肤饥渴 症”的人们,同来一哭! 爱自己的子女,特别是作父亲的,也如母亲般地乐于抱着他或她,把他或她拥 在怀中,亲吻他或她的脸蛋,抚摸他或她裸露的皮肤和头发,挠他或她的胳肢窝而 逗他或她欢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生责任和人生乐趣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使子女温饱,教他们知识,予他们训诫,驱他们读书劳作……都还不足以体现出父 母对他们的亲子之爱。轻轻地抚摸他们吧,给他们以温柔的摩挲吧,这应是他们童 年乃至少年时代最重要的身心滋补剂,这也应是初为人父人母的你我所能享受到的 最大快乐之一! 爱幼子,同爱一切新生的、幼小的生命、事物的心态,是相通的。 即使是狮虎狼豹那样的猛兽,其幼兽只令我们觉得活泼生动,绝不产生恐惧之 感。 即使是犀牛河马那样的丑兽,只要一缩小为稚嫩的小兽,乃至缩小为仿制的玩 偶,我们也就消除了丑感而生出欣赏之心。 甚至小鳄鱼也有种娇媚之态,刚从破裂的蛋壳里爬出来的小蛇也有种令人怜惜 的憨像。 更不用说幼小的孩子,无论黑、白、黄哪种肤色的,也无论他们的眉眼如何, 只要显现着一派稚嫩的情态,我们就忍不住心生爱意,想去摩摩他们的头发,拉拉 他们的小手,乃至吻吻他们的脸蛋…… 从地皮中窜出的一针春草,竹林中刚刚拱出的带绒毛的新笋,花枝上刚刚鼓起 的花蕾,缀着露珠还没有成熟的青色果子,老松枝丫上的嫩绿的新松针,池塘中刚 出水还不及展开的一片荷叶一朵莲苞……也都具有相同的魅力——让他们成长!让 他们开放!让他们渐渐成熟!原谅他们的幼稚纤弱,喜爱他们的勃勃生机,祝福他 们的辉煌前程…… 不能爱好幼小的生命,起码是一种病态的心理。生命的历程有其两端,我们中 华民族传统一贯崇尚尊老,这其中有着值得永远发扬的精华,然而我们的文化传统 中确也有过流传甚广的“二十四孝”,有过褒扬“郭巨埋儿”那种古怪作法的文字。 生命的两端本来都值得格外重视,爱幼与尊老本应成为相辅相成的旺健民族的生命 力的驱动轴,然而“郭巨埋儿”那样的故事偏把新生命与老生命人为地对立起来。 对立的结果,是肯定了老生命的无比崇高的价值,而主张以鲜活的新生命的彻底牺 牲,来成全老生命的有限延缓——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先贤鲁迅先生提及此“孝 行”时,便愤懑地发誓,要用世界上最黑最黑的咒语来诅咒“郭巨埋儿”一类的文 化心态,那真是传统文化中地地道道的糟粕! 珍惜幼小的生命,热爱鲜活的个体,千方百计让该长大的长大,该成熟的成熟, 应成为我们中华民族新的美德! 如今侨寓美国的小说家钟阿城在一篇纪念其父钟惦棐的文章中所忆说,他18 岁那年,父亲坐到他对面,郑重地对他说:“阿城,我们从此是朋友了!”我不记 得我父亲是从哪一天里哪一句话开始把我当作平辈朋友的,但“成年父子如兄弟” 的人生感受,在我也如钟阿城一般浓配。记得在“文革”最混乱的岁月里,父亲所 任教的那所军事院校武斗炽烈,他只好带着母亲弃家逃到我姐姐姐夫家暂住。我那 时尚未成家,只是不时地从单位里跑去看望父母,有一天仅只有我和父亲独处时, 父亲就同我谈起了他朦胧的初恋,那种绵绵倾吐和絮絮交谈,完全是成人式的,如 兄弟,更似朋友。几十年前,父亲还是个翩翩少年郎时,上学放学总要从湖畔走过, 临湖的一座房屋,有着一扇矮窗,白天,罩在窗外的遮板向上撑起,晚上,遮板放 下,密密掩住全窗。 经过得多了,便发现白天那扇玻璃不能推移的窗内,有一娟秀的少女,紧抿着 嘴唇,默默地朝外张望。父亲自同她对过一次眼后,便总感觉她是在忧郁地朝他投 去渴慕的目光,后来父亲每次走过那扇窗前时,便放慢脚步,而窗内的少女,也便 几乎把脸贴到玻璃之上。渐渐的,父亲发现,那少女每看到他时,脸上便现出一个 淡淡的,然而蜜酿般的微笑,有一回,更把一件刺绣出的东西,向父亲得意地展示 ……父亲呢,每当再走近那扇矮窗时,也不禁嗓子发涩、心跳急促起来……后来呢? 父亲没有再详细向我讲述,只交代: 后来听说那家的那位少女患有“女儿痨”,并且不久后便去世了。那扇临湖的 窗呢?据父亲的印象,是永远罩上了木遮板,连白天也不再撑起——我怀疑那是父 亲心灵上的一种回避,而非真实,也许,父亲从此便不再从那窗前走过,而改换了 别的行路取向…… 对父亲朦胧的初恋,我作儿子的怎能加以评说!然而我很感念父亲,在那“文 攻武卫”闹得乱麻麻的世道中,觅一个小小的空隙,向我倾吐这隐秘的情愫,以平 衡他那受创后偏斜的灵魂! 也许,就从那天起,我同父亲成了挚友。 如今父亲已仙逝10 多年,我自己的儿子也已考入大学,当我同儿子对坐时, 我和他都感到我们的关系已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他不再需求我的物理性爱抚,我 也不再需求他的童稚气嬉闹,我们开始娓娓谈心…… 这是更高层次的人生享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