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我要上天,我要入地 梅兰芳的《宇宙锋》,最精彩是“装疯”一折。50 年代拍成了电影。导演是 吴祖光,现在不少人忘记或简直不知道,吴先生曾是正儿八经的电影导演(并非 “玩票”),他40 年代在香港导演过故事片,50 年代导演过梅兰芳的好几部舞 台艺术片,包括《宇宙锋》在内的这些舞台艺术片,现在都成了具有文物价值的艺 术瑰吴导所拍的《宇宙锋》“装疯”一折,不仅梅大师的表演出神入化,与之配戏 的张蝶芬(饰哑奴)、刘连荣(饰赵高)也严丝合缝,堪称“珠联壁合”。 戏中梅大师所饰的赵艳蓉“把乌云扯乱,抓花容脱绣鞋扯破了衣衫”,“倒卧 在尘埃地信口胡言”,其“胡言”之一,便是“我要上天”和“我要入地”。此话 一出,赵高顿感不妙,忙说“天高上不去”、“地深入不了”。 当然光是这样的“疯话”,还不足以让赵高绝望,所以又在哑奴的暗示下,爽 性“假意儿懒睁杏眼,摇摇摆,摆摆摇,扭捏向前”,竟一把抓住赵高,“把官人 一声来唤……奴的夫呀,随儿到红罗帐倒凤颠鸾!”这下赵高算是认定女儿真疯了, 将女儿献给皇帝以求深宠的计划拉吹,只好自叹晦气。 我在少年时代,因为父母兄姊均喜京剧,家中时有胡琴清唱之声,两位哥哥更 曾粉墨登场,一位专攻梅派,《宇宙锋》亦是排练剧目之一,所以我平时虽学唱小 生,哥哥排《宇宙锋》“装疯”,硬派我暂饰哑奴,也只好帮他配练那些个复杂而 优美的身段。我对赵艳蓉居然听哑奴指点去装疯这一点,非常感兴趣,所以演来很 是卖力,只是总忍不住要“笑场”,有时就气得哥哥停下排演,由“疯女”而摇身 为“怒哥”,跺着脚说:“真真要把我气疯了!”我便笑得更厉害,说:“你要的 不就是真疯的效果吗?”记得当年在与哥哥排戏时,我曾迷惑不解地问:“想要上 天入地,那不是很正常的想法吗?我就总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会是‘疯话’呢?” 哥哥也是读过那时候很流行的法国科幻作家儒勒·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地心 游记》的,他略一沉吟,解释说:“那是古代吧,古人的见识也就是那样吧。”弹 指间,与哥哥那么无忧无虑地“装疯”,已成飘远的落英了。世道的变迁,文学的 嬗递,令人无限感慨,现在我忽然悟到,“我要上天,我要入地”,对别的社会群 落不知怎么样,对弄文学的人来说,确确乎不能视为“疯话”,甚至于,我以为, 好的作家,好的作品,实在地,需要有那么一种“上天入地”的疯劲儿。 “我要上天”,作为文学来说,就是不满足于文本的漂亮,而是还升华着深邃 独特的哲思,当然这种升腾的哲思不一定要直接说出,最好融贯于鲜活复杂的文学 形象与行云流水般的文学语言中。“我要入地”,就是不满足于仅是或描摹或变形 或想象出人的生存状态,而是要挖掘到人性的深处,尤其是人性恶的最酽黑的底蕴, 当然这种挖掘有种种不同的方式,可以用一把充满义愤与控诉的利铲,也可以用饱 浸讥讽与嘲谑的尖锥,更可以用不动声色的锄头,乃至用充满大悲悯的“终于赦免” 的激光,来引出于全人类皆有裨益的心灵悸动。 有人说,凡浸淫于文学艺术的人,都有点痴,有点疯,至少有点神经质,这虽 不能作为一个规律,却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人间景象。因此,社会各界,对真正醉 心于独创的文学家艺术家,无妨多一点宽容,多一点谅解;而且,他们那些全身心 地“上穷碧落下黄泉”求索不已的作品中,很可能确实给从政治家、企业家,一直 到最普通最“底层”的人们,提供着认知启示与心灵滋养。 要上天就上天吧,要入地就入地吧。心灵潜能无限,文学潜能亦然,期待别人, 也鞭策自己,展拓出更宏阔深邃的文学空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