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有时何妨保守 我已经不再年轻。我生命的琴弦,还在颤动,可是,我的琴弦,还能与青春的 琴弦,引出共鸣来吗? 1978 年,我在《中国青年》杂志上发表了短篇小说《醒来吧,弟弟》,引起 过轰动,我的成名,这本杂志也很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可是,名是什么?“名家” 又怎么样?翻看着现在的一些青年刊物,那上面的许多文章,相当精彩,跳动着最 新近的社会生活脉搏,引发出很多只有这个时期的青年人才有的感慨憬悟,从署名 上看,都非名家手笔;我虽忝列“名家”行列,却不禁自问:我写出的字里行间, 能这样勃勃有生气吗?如果不能,那么,我能为现在的年轻人,奉献些什么呢? 记得那年,我写讫《醒来吧,弟弟》后,当时同许多北京市的业余作者一起, 正参加北京市文联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次大型会议,当时是住在工人体育馆里, 在休会的时候,我把几个当时的朋友,约到工人体育馆绿地一隅,一字一句地把这 篇小说念给了他们。当时,他们都很激动,那个时候,大家对小说的看法,大体都 是那样——能够直面人生、闯入题材禁区、表达一个大胆的看法、人物塑造有些新 意、细节设置比较新颖、语言流畅自然,就算成功之作了……往事如烟,聚散成梦, 当年围在一起听我读小说的人,现在早各自有了自己的小说观,就连我也不复当年, 回头再看这篇东西,恍若面对童年旧照,不禁摇头叹息:难道这是我写的么……? 小说刊出后,当时的民间油印刊物《今天》上,很快登出了一篇嘘它的文章《醒来 吧,刘心武》,鲜明地体现出当时就存在的,对现实和艺术的两种不同的坐标取向, 这篇文章后来经修改在《读书》杂志上公开发表了出来,题目换了,内容也变得较 为含混,在当时对我小说的一片叫好声中,是一个刺耳的倒彩。对于我来说,这是 难得的鞭策。我此后得以不断在基于我的良知与悟性的前提下,调整我的座标系, 以使我这个“哥哥”,不至于被一茬茬的“弟弟”甩下时代的列车…… 但面对着现在的青年读者,我恐怕已不是“哥哥”而是“叔叔”了。“功成名 就”对我来说只是个枷锁,我想,最好我能“从零开始”,也就是说,“童言无忌” 般地直抒心臆。 这真是个“怪圈”——我越坦诚,越想“无忌”,我所说出的,就越是我这个 年纪才说得出的话。我的话已无法“年轻”,更不可能“童言”般宁馨。 我想说些什么?我这个“翻过几个筋斗的人”…… 我要说——年轻的朋友啊,你生命琴弦的震颤,是不是太激越了?我也曾这样 的震颤过,有的弦,在激进的思想与激烈的行动交织而成的旋律中,终于崩断。现 在我憬悟,人生有时实在也需要一定的保守,那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无视 传统,传统当然一定会包含着若干青春活泼的生命跃动的障碍、累赘、毒雾,为此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反传统,改造传统,但我们每一个人,特别是每一个群体,又尤 其是每一个民族,都不可避免地是传统的产物,我们到头来是不可能将自己从传统 中连根拔出的,更不可能使自己彻底地变化融合到另一种传统中去(那另一种传统 是否能彻底地容纳你,也还是一个问题)。因之,实事求是地面对自己身在的传统, 从中发现、开掘、光大其精华,并认认真真、高高兴兴地加以继承、丰富、发展, 就该是我们人生的使命之一了!同样的,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割断历史,历史是很具 体的东西,它首先就是我们祖辈、父辈所做过的事,好事和坏事,得与失,功与过, 产生出及于我们的祸与福。年轻的生命,往往不可避免地要趾高气扬、毫不留情地 审议褒贬父辈的所为,而在这一过程中,又往往“攻其一点,不顾其余”,或全然 不考虑彼时彼况,结果引发出激烈的、有时是极伤感情的代间冲突,这样的冲突是 不可能也不应该企望从他民族中找到“仲裁”、补偿与慰藉的。因之,到头来,我 们必须承认并尊重父辈,我们说到底是他们的传人,而不可能嫁接到另外的血统上, 成为别的民族的子孙(人家多半也不要)。这就是说,在我们以青春的勃勃英气体 现出激进的批判、革新精神时,我们切记不要崩断了生命的琴弦,我们无妨留下几 分“保守”——保住我们传统中的精华,守住我们代间衔接延续的链环! 年轻的朋友啊,我想我们都感觉到了,我们这个民族,处于一个惊心动魄的大 转型期中,在这个以改革、开放命名的时代里,“保守”是一个被否定的词汇,尤 其是年轻人,言保守而必脸红,反保守而成习惯,可是今天我在这里却正面他说及保 守,你一定感到诧异了吧? 当然,我所说的保守,和某些人对改革、开放,对经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方针想 不通,怀念“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那种保守,是两回事。我们现在所说的是 社会学范畴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处世待人的问题。 记得一次一个大学毕业生,拿出他那精美的留言册对我说:“您给我写些对我 走向生活有实际用处的箴言吧!”我便一口气为他写下了这些话——你不但要学会 抗争,更应学会妥协。 你不但应向往崇高,更应适应平凡。 你不但应扎扎实实地搞事业,也应扎扎实实地过日子——包括娶妻生子、养家 糊口。 你可以嫉大恶如仇,但无妨一定程度地容忍小恶。 你可以高雅自命,但应能心平气和地与市俗为邻。 你应珍视你直爽的性格,但你同时应学会与不喜欢直爽的人相处。 你当然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但你更应该知道“爱情不是真正的什么”。 你不要再幻想什么“永恒的爱人”,请退而去求得“终生的伴侣”(其实已属 不易),或者更实际地去求得能真正“相伴一程”的“配偶”。 你当然应珍惜友谊,但你万不可依赖朋友,哪怕是“最好的”。 你想发财,这很自然,但即使是“合法的暴发”,对你来说也很可能是灾难。 人需财几何?绝非“多多益善”。能过上小康的、雅致的生活,应称福境。 少看或不看那些吹捧富人的文字,尤其是那些先讲其人惨状后描其人辉煌的文 字(那样的文章对其“发迹”的具体手段与过程多半“语焉不详”)。 对这一类的“古训”宜取审美的态度对待,千万不要引为“人间指南”: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来求我题赠的这位大学毕业生,看了我题下的这些箴言后很是吃惊,他扬起眉 毛问:你怎么会变成了这样?!我们年轻人一向把你看作激进的改革派…… 无独有偶,一位很新潮的“文学青年”,且是女士,来找我讨论一个起码在我 们这里还是很“前卫”的问题:“怎样看待文学中的性描写?”我们讨论得很热闹, 也很坦率。我说,性作为人的生命存在之必然,当然应是文学表现的一个内容,但 …… 把凡是写性的文学作品都奉为“先锋之作”(在一些人眼里更是“进步之作”), 这起码是幼雅可笑;文学可以表现性,更可以不表现性;文学表现性,应不是“为 性而性”;文学表现性不应流于色情,什么是色情?我以为直接描写性器官和具体 描写性行为的文字便属色情;劳伦斯小说里的某些描写也是色情吗?YES !我认为 是!“人家那可是得到高度评价的世界名著”,我也知道,我们的《金瓶梅》应得 到更高的评价,但它们并不是因为其色情描写而获得了高评价,恰恰是因为它们绝 不仅仅有色情描写,而具备了其它的可贵素质,所以才获得了高评价;对于这样的 文学作品,我主张有限制地销售,明确“未成年人不宜”的“游戏规则”…… 那位文学女青年听了我的观点,不禁也说:哎呀,我没想到,你在性这个问题 上如此保守! 是的,我不但不能满足年轻人一味索求的激进与新潮,而且还很乐于承认我目 前的此种保守——不加引号的保守。比如说性,固然每一个人有“天赋人权”,只 要不是强迫诱骗与金钱交易,跟谁性交基本是性交双方的私事,但我还是要奉劝每 一个年轻人:请珍惜你个人的童贞!你在何时何地将你的童贞奉献于何人,这是你 这独一无二的个体生命最神圣的一桩事,而且在别的事上,失败了或者尚能“重来”, 此事却绝对再无“二次机会”,故而请务必保守一点,切切不要轻率“突破”! 年轻的朋友,在你正式踏入生活的门槛后,面对着诡谲莫测的现实与透明度不 足的人生前景,我今天不再煽动你激昂火爆的青春心焰(那诚然瑰丽珍贵),我认 认真真地,也许是过于冷峻地向你提出了“人生有时无妨保守点”的忠告。 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拨动你心上的琴弦,也许我真是走向老境了,从生理 到心理,我如今不再一味地以激进为美,不再担心如果我不紧跟最激进的潮流我就 会落伍、失利,我不避讳保守,只要良心告诉我,什么是不应彻底砸烂、彻底掀翻 的,我就绝不随激流而去“先砸了掀了再说”,我将冷静地旁观,独立地思考,谨 慎地投入,固执地站位,真诚地坚持,竭诚地奉献。 今天我心上的琴弦在这样地瑟瑟鸣响,我并不企盼你那年轻的琴弦与我共鸣, 但,我感谢你哪怕是极潦草地用眼睛“听了一听”…… 和当年投去《醒来吧,弟弟》时并不一样,对当代的年轻人是否能容纳我这样 的文字,我现在很不自信。 这种不自信,在我来说,是好事。 “名人”常被自信所误。把“名”看虚些,定能少误人,也少误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