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没办法否认的是,小虫子红红的离去带给了我巨大的失落感,一想到此一别再 有相见之期,犹如离枝而去的落叶,我不禁轻轻即兴吟出两句诗:上穷碧落下黄泉, 枯枝无力留枯叶,此别三百六十年,年年重回梦里见……韵律有点乱七八糟,正符 合我乱七八糟的心情。她这一走,无非两种可能,作为杀人犯被拉去枪毙,或者作 为一个令人叹息的殉情少女,总之,我们是永别啦。 我放任乱七八糟的心情遨游,因为我知道,这是灵感如泉涌的先兆。 小虫子红红离开我家的时候,脚步轻盈得象一只飞在花丛中的蝴蝶,这种轻浮 的脚步显得有点下贱,令我轻蔑不已。我承认爱情中的人都下贱,但至少应该贱在 心里,而不是贱在脚步上。就象那个中举的范进一样,如果他只是喜于心,而没有 满大街狂跑,只在意念上高兴,而不在形体上忘形,没有形意相结合,也许就不会 疯了。 真担心小虫子红红没有来得及成为杀人犯或殉情者,却成了一个疯子,那可真 是太糟糕了。金明就不会这样子,其中也可能由于他穿的是高档西服,怎么演也不 象蝴蝶的缘故。他这个时候在一家与他身上金玉满堂打扮不是很相衬的昏暗茶餐厅 里和一个用“三天没洗澡的长途货车司机”这样来形容形象的男人坐在一起。金明 注视了对方一小会,喝了一小口放糖过多的奶茶,皱皱眉,眼神关切得象那杯奶茶, 说,胡三,我昨天去过你家,唉…… 胡三似乎很受震动,声音与那粗鄙形象有很大出入,带着太监似的尖细说,金 老大,我一定会还你钱的,求你,别搞我家里人,只要再给我几天时间,几天就行。 不不不,你误会我了,金明脸上带着不被人理解的痛苦,缓缓地说,胡三,我 并不是去催你的帐,我也知道你很久没赌了,所以我想去你家看看,我还是希望你 能做个好人,没想到,你家竟然这么苦,养了这么多孩子。 胡三无言了,我发誓他绝对不是被感动了,金明的话让他吃不准这里面的道道, 未知是恐惧的根源。 其实你们都不了解我,金明说,就象我不了解你们一样,你们看起来象个好人, 辛勤工作,可是为什么好人总是孩子多。你们看我象个坏人吧,因为我老婆多,是 不是?莫非我想做个好人,就要休几个老婆,再养一群孩子? 胡三的恐惧在加深,却也忍不住想去同情一下对面可怜的人。 金明见胡三不搭话,就继续说,你如果是因为实在没钱可赌而不赌了,那么, 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了,但是,如果你因为怜悯家里人,而从此戒赌,那么,我想 我可以帮你的地方还是有的。 胡三震了一下,这种话带来的机会稍纵即逝,他可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赶紧说, 金老大,你放心,我这次真的决心戒赌了,是为了老婆孩子,她们跟着我受了太多 的苦了,呜呼哀哉……聪明人干嚎了几声,继续说,金老大,我一定会努力还了你 的钱,从此不涉赌场,否则…… 金明盯着他,等待着他否则。 胡三顾左右而盼,没有什么能表现决心的道具,灵机一动拿了一把勺子在手掌 上作了一个切的动作说,如果你再见我进赌场,我就剁了我这只手。 此言一出,天地动容,在这里,金明代表天,胡三代表地,他们两人皆动容。 金明无法不动容,这才是他想要的话。于是说,这才象个男人,当年我小的时候, 家里兄弟姐妹多,我爸是个手水,长年不在家,我妈白天帮人缝补衣服,晚上出出 钟,后来染了赌……唉,我去到你家的时候,这情景何其熟悉啊…… 胡三彻底扔下了恐惧,眼前的金明仿佛黝黑了许多,衣服也破旧了,就象他那 些苦难的邻居,患难的兄弟。 胡三,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金哥,你说,只要我胡三能有被哥你用得上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 不不不,没有刀山也没有火海,我只想你帮我出个主意,我一直都在想,想做 个好人,就是你们心里认同的好人,比如说,老婆一个孩子一群的这种。 胡三动情地说,金哥,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好人。 金明笑了,说,胡扯,你不诚恳。 胡三不好意思了,说,嘿嘿,可能是我们不了解哥你,不过,你要孩子一群有 什么难的,你不是老婆很多吗?胡三说完感觉不太妥,连忙住口。 金明点头,问题就在这儿,我只想要一个老婆就行了,所以我要你帮我出出主 意,怎么去掉多余的老婆。 这可难得胡三了,让他去掉多余的钱,他是专家,这多余的老婆应该怎么去掉 呢?有一个瞬间他差点脱口而出说“送给我吧”。 金明说,胡三,你可能还不明白这事有多严重,如果我直接说你们走吧,给你 们钱,她们非但不会走,还可能要了我的命。 婊子,那就先要了她的命!胡三真的脱口而出。把金明吓了一跳,继而沉思起 来。突然又激动地颤抖说,好哥们,不过你要这么帮我,会拖累你的。 胡三笑得胡子都跳起舞来,大手一挥,说,这还不容易,大不了丢了驾驶证, 赔个三五万的,只是个意外事故而已。 算了,算了,金明脸色黯然下来,说,有你这份心我就知足了,也算我没白帮 你一场。说完他从包里掏出一叠让胡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纸条,说,胡三,这是 你的二十万欠条,我现在都还你,你最好在走出这个餐厅之前把它们撕掉,免得我 兄弟们反悔搜了出来,这可算不上什么值得收藏的纪念品。 胡三连连称是,一把半接半抢了过来,看都不看就撕得粉碎,金明看着他咬牙 切齿的表情也不禁连连摇头,如果这个镜头从电影上表现一个特写,善良的观众们 也会连连摇头的,可见金明是个善良的人。 我走了,金明站起来说,我马上要去西丁路法国餐厅见一个老婆,真是烦人啊, 又无可奈何,这是个不知足的小妮子。今晚肯定要让我陪她喝到十一点左右。 胡三听着边走神,呆坐着。金明又说,我已经打了五万块到你户口,你也要给 孩子们买几身新衣服了,真不象个爸爸样。 法国餐厅是个专门出售法国菜法国红酒及法国风情的地方,我之所以说这句看 起来象废话的废话,是因为什么,我认为这世界没多少人会明白一个作者的良苦用 心,明白也好,不解也罢,我又何必多作解释,这本来就是个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 东西,大不了认为我骗稿费,其实这行字多出来的稿费绝对抵不上我敲字的辛劳。 法国餐厅是个专门出售法国菜法国红酒及法国风情的地方。所以,小虫子红红 总是喜欢在这里和公虫子金明约会。她潜意识里有一个心愿,金明有一天会理解到 她是多么的喜欢这个浪漫的国家,然后在某一天和她一起双双飞往巴黎,建立一个 梦想中的巴黎公社。 他和她进入的时候(指进入餐厅),他们会先站在那一面墙前,这面墙是专门 摆放法国红酒的地方,密密麻麻眼花缭乱。她不懂法文,于是调皮地随便抽出一瓶, 然后他就会耐心地告诉她,这瓶酒叫什么,产地在哪个区,什么年份,那一年葡萄 的产量如何,甚至那个产酒的区有什么趣闻轶事。这一切都不是她爱听的,却是她 爱看的,她喜欢看这只老虫子说话,不管说什么,只要那张泛着墨色的嘴唇是为了 她而动的。老虫子慢慢也看出点门道来了,于是,有时候他遇到记忆障碍,就信口 胡编起来,比如他编过这样一个趣事,波尔多每年红酒入窖的时候,会选出一瓶酒 王,有一届市长特官僚,他定了个官僚的规矩,品酒的时候大家打分,按官职的大 小给予评份范围,市长最高可以打到20分,局长只有15分,科长8 分……这样的民 主制度出来的结果是,酒王总是市长认为最好的那瓶。 他们都喜欢吃一盘叫作“蜗牛”的菜,老虫子说这是佐红酒的极品,原因是蜗 牛肉特有的淡涩带味的味道,和红酒的酸中带甜混合在一起,会让味蕾的所有区域 都同时活跃起来,真是一个快乐的体验。小虫子听了,不以为然,但依然微笑地想, 爱情就要象蜗牛一样慢慢爬,慢慢爬,管它酸甜还是涩苦,只要在爱情的小房间里 爬着,我就高兴。 金明说,红红啊,你慢点喝,红酒是要细品的。 红红说,老金啊,你只让舌头品多么厚此薄彼啊,我喝快点是让着急的胃啊, 肠子啊一起品品。 金明问,那舌头呢? 红红答,等你的舌头品够了,一会我品你的舌头,嘻嘻。 有时他们会谈些遥远的事情,金明告诉她,王安石十年不洗澡,小虫子马上特 讨厌王安石,金明接着又说,王安石老婆亲自送个妾到他房间,却被他赶跑了,小 虫子马上又觉得王安石蛮可爱。红红说,老金,难怪你做不了宰相,你老婆没给你 送妾,你自己还到处找妾。 金明涎着脸问,你愿意做妾? 小虫子歪头想了想说,愿意。只要能跟你一辈子。 金明板着脸说,这不好,古时候的妾起码有个妾的名份,可以住夫家,你却永 远不会有名份,还得一辈子提心掉胆,这对你不公平。 那你给我个名份啊。 这不可能,你知道我不能离婚的。 我指的不是这个名份,傻瓜,小虫子快乐地笑了起来,继续说,我是说,我们 生个孩子,我的名份就是孩子的妈妈,好吗? 老虫子怔住了,这倒是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既然说出来了,那就真是个问题 了。 一瓶酒喝完了,蜗牛还剩七八个,老虫子看看快十一点半了,于是结帐。红红 赶紧跳起来去洗脸间补妆,望着她玲珑的背影,老虫子心里有些泛酸,家里的母虫 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董事会上丈人开始有夺他权的迹象,正在大张旗鼓招聘副总 经理。也许门口某个角落就蹲着一个私家侦探,举着带红外的像机,大炮似的镜头 正等着咔嚓他们。 酸味很快被苦味冲去,小虫子出来,他们一起迈出餐厅,外面夜色尚好,树影 路灯交错,行人汽车稀少,老虫子故意走快了一步,斜眼瞄到路角有一辆中型货车 正在启动,并且没有打开大灯,正是胡三的车,但愿这家伙之前没去喝酒。万一力 量和准头不够,把小虫子撞个半身不遂那他就更倒霉了。 货车开始加速往他们冲过来了,老虫子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小虫子,红红醉眼朦 胧,脚步不太稳妥,一只手松松地挎着坤包,另一只手似地向他招呼,口里好象在 说着等等我。 货车已经近在咫尺,轰鸣的引擎声波阵阵袭着耳膜,金明一个箭步要跃到路肩 去,小虫子此时已走到了路中间,说时迟,那时快,货车大灯突然打开,剌眼的光 亮一下子点燃了小虫子的尖叫,老虫子只听到了一半那声尖叫,就听到一个沉闷的 撞击声,一只虫子被货车撞得高高飞了起来,完成美丽的抛弧线后,在五米开外重 重地自由落体,再一声沉闷的撞击地面声后,才传来货车尖锐的刹车声音。 胡三在启动汽车的时候,眼睛看着餐厅走出来的一男一女,他没有多少犹豫, 撕掉欠单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清掉一笔欠债的同时,他欠上了 更大的一笔债,这可是血债,虽然是别人的血。 从汽车启动到撞击前零点一秒,他的心理活动过程是这样的:债必须还,我要 重重撞上去,一定要撞死,穿花裙子的姑娘身材娇小,多半活不成的,快了快了, 我还要加点油,金老大看了我一眼,他应该要相信我,我办事是很稳妥的,不就是 一个小姑娘吗? 我必须打开大灯了,不然其它目击者如果指证我晚上开车连大灯都不开可能会 判刑的。 这么撞上去,又在路中间,责任可不在我,也许钱都不用赔了,我等于赚了五 万块,五万块啊,刚刚去提款机上查了,金老大果然是个爽快人。 我可不是不爽快……嘭—— 胡三停好车,一边打110 报警,也是自首,一边查看尸体,这时候还不能算是 尸体,伤者睁大了恐怖的眼睛,死死盯着正在和警察小姐通电话的胡三,满脸污血 的嘴巴一张一合,说着只有自己听得到的话。等胡三挂了电话,想和伤者沟通时, 伤者永远成了死者,只是眼睛并没有闭上,还在死死盯着胡三。胡三感到有点滑稽, 死就死呗,有什么可放不下的。我胡三会一辈子念着你金老大的好处的,临死还帮 我一个大忙,并且用死来证明你永远不再烦着我了,多么仗义的大哥啊。 那个可怜的姑娘呢?象个木头似的连喘气都忘了,这样下去会憋气死的,反正 憋死的不能算我胡三头上,法官拿不出法律来对我说:胡三,你正常驾驶撞死一个 乱穿马路的人,免于起诉,可是你的行为造成另一个美丽的少女惊吓过度憋死了, 这一条需要以命抵命,判你不准呼吸三十分钟,妈的憋死你。 -------- 梦远书城